“昨晚……你们……”

    女学生们凑到一起。乌蔹低下头,双手拢在嘴边,唯恐悄悄话被人听了去。跟她围在一起的几个女生如法炮制,五个人挤成一团,头挨着头,把教室后端的通道堵得结结实实。姬扬侧过身子,女生们完全没发现她在看她们。早课尚未开始,教室内,走廊上,处处可见交头接耳的女学生,好像只要说的声音不够大,麻烦就不会找上门来似的。

    乌蔹低声询问,包括白英在内的四个人一下子摇头,一下子点头的,不知要表达什么。废话,当然看见了,听见了。白塔的钟声大得连带子河里睡觉的野鸭子也全醒了过来,绕着塔又飞又叫的,更不用说那瞎子也能看见的,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的火球。眼下天空中虽然伤痕不再,然而白云仍然维持着被砍过一刀的样子。明河上的吊桥放下之后,姬扬专程到河边看过。明河清澈透明,风吹皱河面,河水反射出朝阳的红金色,鸽子的羽毛,尸体,鲜血全都消失不见,然而每一个通过吊桥的人,脸上都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所有的这些,都让姬扬更加肯定,即便昨夜是一场噩梦,也是整个巫园共同做下的。

    “很久很久以前,当巫师们不堪梦魔的骚扰,便会在入睡前画下法阵,阵中之人可共享同一个梦境,如此一来,便能借助同伴的力量,对抗梦魔。那样的年代,已经过去好几百年啰,倘若梦魔再临,如今的巫师们,连法阵的画法都不记得了。老夫年轻的时候,入学的第一年,女巫学徒们就能领到自己的魔杖哩。”

    昨天夜里,影子图书馆的老书架比往常还要唠叨。图书馆身处结界之内,看不到塔外的天空,也没有灼热的,带有焚烧气味的空气,但那多嘴的老书架偏偏表现出一副“我全都知道”的模样,等姬扬无法忍受,追问它的时候,它又东拉西扯,假装听不懂了。

    事有蹊跷,不对,岂止是蹊跷,事情大条了。不知道奶奶在不在家。密道里的男巫说白塔正在衰退,是这个意思吗?可是白塔是整个法源乡的中心和未来,既然上课钟照常响起,事情就没有坏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吧?姬扬的手指扣在一起,“无法挽回”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在她脑中不断盘旋,把别的东西全都吸了进去。

    将来会怎么样,我们,会死吗?

    姬扬望向窗外。窗台上罕见地积了尘土,被风推起的铅色的小小浪潮,沿着床沿低徊。玻璃窗看上去也不如昨日干净,梨花一夜之间凋谢了,几只麻雀跳上枝头,在绿叶之间紧张地横跳。树冠后面是法源乡苍白的天空,金乌躲在云层后,不见踪影,蓬松的白云被斜切开,露出苍穹瓦蓝的皮肤。姬扬凝视的当口,伤口周围亮起几点零星的闪光,她想到昨夜的红云,雷点,以及那只巨大的,足以摧毁白昼的火球。

    一旦它落下来,大家都会死,我也会死,像爸妈那样。

    姬扬咬住下唇。奶奶很少带她去万芳园,即便清明时节也极少,但她偏偏记得很清楚。她能不假思索说出万芳园的英雄巫师纪念碑上,有几位女巫架着帆船样的法器在飞翔;她记得灰色的墓碑上积满了白雪,墓碑们肩并着肩,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她记得腊梅醒目的鹅黄,记得脚踩进雪窝里,嘎吱嘎吱的声响。

    人一旦死去,就全都结束了。齐歌说得不对,不全对,对于死去的人本身来说,她的一切在生命结束的一刹那便消融了,正如墓碑上的融雪回到空气之中。活人如何缅怀,她也不会知道了。不会知道,不会看见,仅属于她的道路就此断裂,坠入无名的深渊中。

    姬扬打了个寒颤。她的体温向来比一般女生高,极少觉得寒冷。姬扬摩挲胳膊,沉重的皮鞋声闯入教室,满堂的低语顿时结了冰,有个倒霉蛋的轻笑最后一个坠落到地面上,脸上有疤的训诫官目光如电,把那女生吓得双手捂嘴。姬扬望向她单薄的背影,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谁。

    训诫官出现在这里?你呢?说好的会保护我们呢,还是染上了恶习,跟其他老古董一样,说话只当成放屁?姬扬的视线落在尾随训诫官步入教室的齐歌身上。所有人都望着他俩,聚集在教室角角落落的学生不约而同垂下视线,沉默地走回座位,轻手轻脚的样子活像每一个都是心虚的嫌疑犯。逗留在走廊上的几个偷偷从后门摸进来,遭遇从前面进来的风如羲刀子样的目光。几个人全都缩了脖子,风如羲扫视教室,趾高气昂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班主任齐歌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漠得像个假人。

    一个假冒的班主任和一个背弃教义的影子女巫,姬扬说不清究竟哪个更令人失望。除了呆板的面容,齐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真。她姜色的长袍洗涤一新,日常束起来的长发少见地披在肩膀上,挡住鬓边灰白的头发。齐歌走上讲台,在训诫官身后半步站定,晨光照亮她脖子上的红痣,让它朱砂一般地显眼。

    “昨夜。”疤脸舔着嘴唇,齐歌开口,嗓音喑哑得像是训诫官本人发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几十道视线同时汇聚到她身上。从她们的脸上能看出来,这些单纯的女学生,期待着她们的老师能为昨夜的异象作出解释,好平复她们惊疑不定的,鹌鹑般的内心。

    “三班有位同学遇害。”

    她说了什么?姬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晚上?就在巫园中?有人被杀死了?她刚刚是说了“遇害”,没错吧?姬扬瞪大眼睛,她的听觉变得出奇敏锐,就连麻雀的脚爪抓挠树枝的声音也听闻得见。那是因为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姬扬艰难地咽下口水,教室里凝固的空气在几个呼吸后才缓和过来,活泼如乌蔹的,立刻转向自己的好友白英,迫不及待要跟她讨论,碍于训诫官,不敢言语;白英小姐的背影心事重重,天知道那天她跟男朋友幽会,干了什么教妈妈流泪的事;青岚倒是意外地没有来找齐光,大概是因为她跟姬扬一起坐后面,前排的青岚不方便回头罢了。

    寒鸦呢?姬扬最后瞥向她。她坐在第一排,瘦小的背影被挡得结结实实。讲台就在她正前方,那位教训过她们的训诫官站在讲台后面,有他衬托,齐腰高的实木讲台也显得娇小,但愿寒鸦没被他吓倒,做出那天在宿舍里的古怪举动。

    寒鸦是被某种远胜于她的巫术控制了。巫师本该是巫术的掌控者,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情况正相反。这是昨夜姬扬从影子图书馆得到的最有价值的资料。“任何一位富有责任感的巫师都应当禁绝此类事件的发生。一旦发现,须得立刻上报,高阶巫师收到此类报告,也应当作最紧要事件处置。”古籍的结语被篡改过,满纸训诫塔的气息。再往后则是盛行于上古时代的梦魔之说,那时候的人相信梦魔将借此侵入巫师梦境,最后将巫师转化为听凭梦魔调遣的傀儡。影子图书馆和暗巷中的古书就是有这点不好,总要吹嘘些子虚乌有的传闻,姬扬没有当真,只略微翻阅了一下。

    你是瞒着大家,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一本古代巫术,学了上面不可言说的东西吗?姬扬侧过头,寒鸦只露出一个轮廓的背影和她本人一样沉默,看不出沉迷不着调的巫师的迹象。不可能的,以那家伙的个性,得到这种东西一定第一个交给风如羲,满心期盼着风纪加分。别多想,只要让她明白那种巫术的危险性,她立马就会放弃。禁术对她的威胁,还不如她面前的训诫官大。

    姬扬打起精神,彻夜未眠的疲惫偏偏这时候前来骚扰,她大打呵欠,疤脸的视线立刻转到她脸上,姬扬索性把嘴长得更大些,训诫官眯了眼,背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