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鹤清山中,每一次的跌宕都似幻若梦,虚实难辨,吕延根本没有想过,昙旻竟会参与其中,而且如果蚩洵所言是真,即是说,不论昙旻是否曾有出手,已经触犯了骊阳山所禁的杀戒。

    倘要判得严些,依照骊阳山的律则,不论阿岑体内有无灵智酝出,凡是生灵,都应尽可能地避免摧残,昙旻身为师长,纵然主动舍绝了师徒情分,但既设下这样一道师门,总应谨遵其内的门规,不该牵了头地违反。

    纵使看得重要,对峙的焦点并不在于吕延,任他问出好一晌,只有昱苍满不在乎地理着毛发,余下的一高一矮,将一触上目光,几乎同时露出了隐带威压的寒色。

    吕延实在感到茫然,蚩洵与昙旻看似是旧识,可是面对面间所呈的气氛,完全没有一丝的和睦可言,既是禀性不合,早前或许也曾结过什么仇怨,然而单从前一刻的状况来看,若非昙旻施出救手,他与蚩洵都无可能生还。

    救既救了,便是有了仇隙在先,蚩洵多少也该怀有些感念,便是不愿相谈,也该稍稍放低姿态,不应一味地任性胡来。

    更令吕延难做决断的,还有该不该去搜寻澄临阿岑两人的下落,只看眼前无动于衷的两位“长辈”,便是再怎么急于问出一个头绪,多半也无人理会。

    正相觑间,昙旻微一蹙眉,敛住了继续转沉的面色,徐声开言:“蚩洵尊座,此子多年由我照看,从未出过危及性命的疏失,却是因你才有先前一番祸难,你既怀疑我来此地的存心,本有一件专程奉送于你的好物,如此不受待见,那么……我便带回我的住处,留待日后自用。”

    说时,一缕云线旋绕向上,须臾漫过了僧袍边角下的靴尖。

    很快有个念头窜入脑海,吕延不由惊讶,这么多年来,他竟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师父可以驭云而行,并非是个除了讲经便无一所长的寻常僧侣。

    至于言及蚩洵的诸语,虽然听入了耳,他却下意识做了忽略,似乎已经熟知到不用做听断,听与不听,都不会对他对蚩洵的印象造成影响。

    吕延渐渐冷静下来,蚩洵本来卧得僵定,忽一下倾晃起来,滚了两个整圆,颇费了一番力气方才止住,吕延低头看得不明用意,只是愣怔着,直到蚩洵冷不防地爆声而出:“你既定了要给我,眼下便拿来,就算你这混赖屡次冒犯于我,但凡是好东西,怎样也没有送来不要的道理。”

    声音明明覆在地下,上迎至耳中时,仍不减其怨怒,然而受到惊窜的,唯有吕延一人,所余的一人一鸟,仿佛司空见惯似的,对于这隅泄出的怒火,根本无动于衷。

    这样晾放下去,便是迟钝如吕延,此时也已反应过来,须得做些什么,免得令蚩洵“威严”受损,陷入无可挽回的尴尬。

    他与昙旻彼此站得僵直,姿态都居高临下,想来只这一点,已经惹得蚩洵颇感不快,较之言语,总是实在的行动更见成效。

    念头将歇,吕延已然弯下身来,就要冲着蚩洵张手捞出,殊料还未够及,蚩洵已自腾“身”而起,以发作指,一边震晃,一便寒声威胁:“你要给我什么,快交出来,真要拗着不给,休怪我不念旧情,非得使上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吕延暗自有些愕然,不说别的,只看眼下蚩洵的外形,本就与“台面”二字沾不上边,更何况纵是执意取求,务要将昙旻所携的宝贝攥在手中,能够周旋的措辞不乏其数,怎却会像一个不讲理的幼童一样,只会扯高了调门声嚷。

    蹊跷再多,面前的两人各有各的来头,原不容许吕延插口点评,由是只能闷闷地抿住声音,任有多少好奇,都只能佯装未觉地强抑于心。

    默了一时,蚩洵似是又失了力气,结为手指样貌的发缕密擞擞地颤了一阵,再也难禁维持,软绵绵地垂向下端,稍滞须臾后,便是连搭挂发丝的颅部也难支承,持耗了一会儿,眼看就要下坠,却在这时,陡一抹云蓬聚升而起,正正托在颅首下方,吕延从余光中瞥见蚩洵努了努下巴,似乎本来打算啐骂出声,云团甫一聚成,便即敛了不忿的神态,难得显出温驯的神情。

    有言曰“一物降一物”,吕延忽然有所顿悟——大抵对付蚩洵这样“祖宗”一派的人物,须得有个能稳住腔势的角色在上拿捏,否则就算不惜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为了争一口志气而硬抗到底,浑然不把当下的窘迫放在眼里。

    气氛仍见焦灼,吕延从来没有看到昙旻的神态如此僵硬,凝了一晌的神,眼前忽而闪烁了一下,等到视线清明,方才发现昙旻的肩头不见了昱苍,仅是据着振翼而起的果决来看,对着自己“曾经”的师父昙旻,完全可以够得上殷勤二字,根本不消昙旻费上诱使或是规劝的心思,所需用上的,大略只消一个眼神,就能令昱苍甘心被驱使,没有一分想要推拒的念头。

    正想间,草叶震簌的野地上,芝麻点大的黑影迅速扩开,吕延微一抬眼,险被一面的翅尖挥入眼中,将将错开,目光甫一凝定,便见又如拳大的一块云团正将一株细嫩的绿植载浮而起,与蚩洵的残首相隔不到半寸,似是经由蚩洵一手捧起,就要置进口中,吞纳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