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疯子”的身形,视线挨近了一道厚重的帘幕。

    毡毯之上,零落着三处亮点,景柘禁不下好奇,投去探询的目光,很快看清了形貌,诧异得低声喃喃:“这是……骰子?”

    再一抬眼,周遭的陈设都还隐隐地存有印象,何处摆有妆台,何处支放烛架——这一间厢房,是他此前附身的那名女子来过的地方,“这……这这是,那姑娘是从这间屋子跳下去的?”

    话音及此,景柘霎时起了惊颤,舌头俨若结在了一处,着急要说话,却又僵硬得无法抻直,“你……你带我来这作甚?”

    “来见你娘。”

    这一句话带着莫名的力道,明明听不出混沉,却又颇具识慑地侵入耳际,越发令景柘忐忑,当下不由暗忖:“先前总不会在哪里得罪了这疯子,这口吻……怎的比那寻仇的还不客气?”

    想到自己新得的目力,景柘强作安心,将思绪抚定,沉声又道:“既说来见我娘,我娘人在哪儿,怎么还不让她出来?”

    正说之间,“疯子”陡地横步,径直来到了拔步床前,一手搭上帘边,勾指一引,却似携了粘胶一般,不着力地一带,业已将帘帷引至尽端。

    “装神弄鬼……”景柘瞥过帘布上的指影,不甚满意地低声暗啐,目光甫一向下,便即僵住了喉舌,再难挤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袭入眼下的这张脸孔,一半细嫩,一半沧桑,各都不是丑陋的样态,但是合于同一具面骨之上,看起来狰怖得异乎寻常。

    混杂莫辨的年纪,尚不足以模糊景柘的记忆,眼、鼻、唇,眉梢的黑痣,眼底的暗纹,各个都与母亲的样貌相重叠,黯然之中,前番的所有经历都在穿缀成线——从一开始,那名僧人携下楼端的女子,所顶的正是这里的左半张脸,除此之外唯一不同的,便是额心的三粒花钿。

    几近哭喊般,景柘踉跄一步,两手一齐使力,发了狠地扳住“疯子”的肩,“你这厮……对我娘做了什么?”

    “不是吾——”“疯子”似是为沉痛所摄,眼光略倾,别开景柘的逼视,“害她落入此等境地的,不是旁人,正正是她一手养大的独子,也即你这小儿。”

    “胡说!”景柘声量暴起,“我们一家过得好好的,若不是那秃驴携来你们一个二个的妖怪,怎会惹出恁多事端?景爷如今是有仙力的,跟你这半吊子的疯子不一样,前头欠下了哪些没说,一并都说通透,再敢绕半点的弯子,景爷现下就让你立死,快说!”

    景柘一面说,一面双手不放,狠力地晃动双臂,“疯子”全无所谓似的,任随使弄,目光犹自斜瞟,隐隐地浸出怜悯之色。

    持续良久的静默,终于令景柘陷入绝望,悻悻地彻开手,嗓音颤栗:“你快说……我娘究竟怎么了,前头见她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不到两天,怎么才说着……才说着她就……”

    “小儿,一再地同你嘱咐,那邪祟能耐非常,最擅摄人心神,起先伺居在你的魂识之内,就等着种种的怨欲杂念来滋养,你既是个成日想做神仙的,最令他安适不过,稍有牵动,便会纵它得寸进尺,随心自如地吞噬扩张。更兼这一家之中,本就有它意指的复仇之人,执念一起,原本虚散的识力,又有更多的养料可以摄用,由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牵纵于你,接连犯下杀人的恶业,却还令你全无所觉。”

    “杀人?”景柘双眼呆滞,唇面的血色已然退尽,很是吃力地上下张动,“你说……阿朴,我娘,还有此前街上横死的那人……全部都是……”

    如此多条的性命,放在以前,他怕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然而震骇过后,却像存有一道定念的缠柱,将所有偏离柱心的识意扯绕而回,未经片时,已然将景柘的思绪强行拢聚,“你说……我娘她,还有一口气,眼下……还来得及么?”

    “疯子”不作声,只是轻摇了摇头,这厢所示达的,俨然比直说还要沉肃,景柘只觉心间一沉,登时袭入了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这一时的反应,似乎触动了“疯子”,只见他脊骨一拔,陡然将面部倾转,徐声开口:“你想不想知道,你娘为何要自绝性命?”

    难得听到“疯子”口气委婉,景柘却无从释然,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