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兹拉尔第二天七点起床,去劳拉提到的维修站打探消息。维修站在圣詹姆斯教区,他乘电车去要花上半个钟头。醒来以后,亚兹拉尔依旧咳嗽个不停,他在床单间来回摸索,紧紧攥住烟盒,抽上第一根时才缓慢的放松身体。

    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在搬到妈妈住的伯克利公寓起就对各式各样的上瘾行为十分着迷,尤其是疼痛感,第一次把膝盖磕破的时候他满怀好奇地流下了眼泪。这也可说是在“童年”时就初现端倪的嗜好。他总觉得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对其他物件的互动,和人类的交往过程,疼痛就像一枚银币当中反面的建筑物一般自然而然地镶嵌其中,如潮水似晨雾地侵蚀着神经末梢。他还以为,疼痛的感觉就像皮肤上的闪电,让他更像个人了。他曾经问过安妮为什么让他诞生,安妮说自己会变老,也就是变得越来越脆弱,总有一天会感到孤独的可怕,亚兹拉尔就是为了陪伴和充实感和幸福感降生的。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有血有肉,不是由电子元件堆砌的仿生人,而是人工培育的克隆人,在生产他的那一年这还是项合法的危险技术。2062年亚兹拉尔作为安妮·琼斯孩子的克隆人被制造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之久了。

    安妮的儿子在两岁时意外夭折,按照丈夫和订货人安妮的外表,死去的孩子的基因信息,亚兹拉尔经德尔塔仿生科技之手在机械母亲的怀抱中诞生。起先,他被设定为儿童的外型,但制造过程中安妮改变了主意,她说丈夫抛弃了她,她现在没有家庭,也不再期待一个小孩儿了。因此他的人工细胞被引导着裂变,有了成年人的血肉……安妮来接他时,她说她从没见过像他一样自由的人,他可以自己选择一个名字,甚至可以自己选择一段记忆。市场里流通的记忆芯片从来不会出现货源单一的迹象。他挑了一段标注2045年的影像注射进大脑,那是个金发、有些叛逆的男孩儿,他选中这段记忆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孩子愚弄朋友时狡黠的笑脸,自命不凡的性格,还有那震耳欲聋、让他倍感新鲜的死亡摇滚乐。

    他一注射完,男孩的名字在体内的记忆中枢就替换成了他的名字。安妮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他觉得难过和遗憾,也感到充实和幸福。其实那时他有一种强烈的背德感,直觉自己似乎偷取了什么东西,但遗忘的冰冷迅速抚慰了他,稍过一段时间,他几乎无法回忆起这段感受。

    他和安妮相处不到五年,安妮就染上重病去世了。在那段最后的时间,他坐在病床前,听她说想要一个老派的墓地,死后的尸体想被装进一个圆圆的罐子里。安妮的老家在利物浦,父亲是爱尔兰人,来港口小城做码头工人时娶了母亲。父母的感情并不温馨,安妮的婚姻也不那么圆满。安妮说,她恐怕不能再陪着亚兹拉尔了。她第一次看着他时,就知道这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希望他找到活下去的目标,或者至少变得更加幸福一点。

    “……妈妈的葬礼没什么人来。只有几个亲人到场,那时候是春夏交替的季节,伦敦有一副阴郁的天气,连续不停的下雨,街上几乎看不到不带伞出门的人。”

    送走安妮以后,亚兹拉尔缺失了亲密关系,常常怀疑自己,因为找不到准确的自我郁郁寡欢……他是个不完整的人类,几乎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情绪也枯萎的很快,不过多久就难以工作,靠之前的积蓄勉强生活。最让他介意的是自己和旁人的不同,他几乎无法克服这种孤僻和随之而来的恼怒;可怕的是从前的熟人没有谁了解他的心情,他自己也没有倾诉的欲望。有一个习惯保留了下来:安妮教他社交需要的各种表情时,曾拍了照片贴在卫生间的镜子上,他每天面对镜面练习表情观察自己,一方面觉得虚伪,一方面又冷漠的毫无触动。安妮·琼斯死的那一年45岁,在病床上变得特别老,活像一个50岁、60岁的人,亚兹拉尔却还是五年前走出德尔塔仿生科技大门那个沉默寡言的削瘦青年,和妈妈相比,他的时间几乎是迟滞了,既没有长大也不曾老去。这些天,亚兹拉尔的无助感潮水般袭来。

    不过今天早上他有别的事要忙。自打接了那个电话,就好像捏住了厄里斯的金苹果,好奇心和追根究底被重新点燃,好像再一次被认可了自己擅长的事。昨天夜里,他读了碧翠丝的芯片,做了一些笔记,一旦被什么体系框住,人总是能活得更容易一点。亚兹拉尔·琼斯把床前的百叶窗严谨的闭合上,一些暖黄色光线被切碎撒了进来,变成长长的条状光带,均匀的弥漫在空间里,让人想起艾瑞克·费舍尔1981年在油画“坏男孩”中描绘的场景。光带爬满亚兹拉尔全身,他在床上抽了支烟,检查了终端上的邮件,主要是义体改造俱乐部、月球基地的广告和新型病毒的防护通知。“谨慎扫描……在扫描过程中,该病毒会连接到电子神经并在用户体内在线下载。”最后他在床上穿好白衬衫、黄风衣和牛仔裤,起身甩开窗外透来的霓虹光,走出卧室了。

    离开公寓大门时,门房海瑟姆太太背过身体,站在楼道里清理墙边金色的无穷符号涂鸦,含糊的冲亚兹拉尔打过招呼。他沿着奥尔德斯特德路走,等了六分钟的电车,期间天际续上细瘦的雨线,灰蒙而沉重的云团挪动着,交错的光线将世界晕染成黯淡的深蓝。亚兹拉尔躲在悬浮车厢的非禁烟区,一边把烟敲出来一边看着车窗外变得渺小的城市,心不在焉地打量四周。脚下的城区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高耸的金属大楼之间,尚且夹杂一些未被同质化的哥特式建筑。他猛地发现伦敦城是那么美丽,清晨的细雨和薄雾俨然成了她美的装饰,现代化的人造光和金属制品则像颈间的明珠一般闪闪发光。亚兹拉尔略有触动,从高处俯瞰大地,没一会广场上的街头乐队由远及近地慢慢显露在眼前。上詹姆斯街要到了。亚兹拉尔走出中间车厢,准备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