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自寒的产假即将结束的时候,邵嘉梁和他说研究所最近在应付实验室标准化审查,所有的新工作都暂时停止,什么也干不了。于是他又多休息了两个星期。邵嘉梁开始上课了,或许是领悟到了与年轻学生相处的诀窍,他最近也经常来找梅时雨玩。梅时雨确实有胎内记忆,还记得邵嘉梁的声音,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她现在长大了许多,邵嘉梁终于敢尝试抱她了。他买了一些黑白书,带着梅时雨一起看,和她说图上画的是圆圈,是直线,或者是兔子和苹果。梅时雨有时看着看着就趴在邵嘉梁的怀里睡着了。梅自寒从厨房出来,就看到了这个过于温馨的画面。他给他们拍了照片,和邵嘉梁说要收进梅时雨的成长相册里。

    科琳每天早晨来梅自寒家做饭,打扫卫生,看护婴儿。而每天晚上则由梅自寒自己照料。虽然先前续了两周假期,梅自寒还是得去工作了。他打算等孩子满三个月,就送她去日间托儿所。研究所附近就有一家小型日托,梅自寒每天中午都能过去见她一趟,他们就不必分离太久。不过在做决定前,梅自寒还是打算带孩子过去看看。他觉得日托的环境很不错,保育员们也很专业,不知道梅时雨会不会喜欢。

    褚屿到达梅自寒家门口的时候,他们还没从日托回来。他站在门边等待,心中莫名有些感慨,似乎在一年以前也有过相同的场景。褚屿在出发前又看了一遍梅自寒的医疗记录,里面有一段他在冰湖城医院的出院纪念录像。画面里的梅自寒坐在床边,腼腆地看着镜头,然后有人给他递来一个蓝色的襁褓。镜头的视角是固定的,褚屿看不到孩子的脸。但自从孩子出现在梅自寒的视野里,他就再也转不开眼睛。褚屿看着梅自寒抱着一团棉花一样的东西,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里。他对着怀里的棉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傻得很,但又似乎很满足。

    冰湖城的冬天昼短夜长,褚屿等了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他走到楼梯间的窗户边,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居民区内的小路少有人经过,四周一片寂静。他的视野尽头里出现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冰湖城气候寒冷,相较于使用婴儿推车,这里的人更偏好于把孩子背在身上,尤其是小月龄的婴儿。梅自寒身后背着包,把女儿贴身挂在身前,裹进外套里,身上的负重比怀孕时还要多一些。梅时雨从两个月大之后就变得非常话痨,见到什么都要咿咿呀呀地发表一番高谈阔论。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婴言婴语,只剩亲爸还有耐心做她的陪聊。这几天气温回升,将要入春了。树上的积雪逐渐融化,一滴雪水准确无误地滴在某个小婴儿的头顶,梅时雨当即吱哇叫起来。梅自寒笑了,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掸了掸,又折了一截树枝放在她头上。小树枝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伸着短短的小手去抓,但还无法很好地抓握。梅自寒替她把帽子戴上,拍拍她的背,低声哼起童谣,怀里的孩子慢慢安静下来。

    或许有人天生就适合照顾孩子。褚屿一直站在窗前,窗下发生的一切尽收于眼底。他突然有些遗憾于自己没见过梅自寒大着肚子的样子。那就让他再怀一个,褚屿想。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现在改变主意了,不只是这个孩子,他还要把梅自寒一起带走。他的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会照顾她的爸爸。褚屿看向楼下的一大一小,挂在背带上的是他的孩子,那为他生下孩子的也自然是他的beta.

    梅自寒一进入这栋楼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两个月来觉睡得太少了,他以为是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又在胡思乱想。电梯门打开,走廊的灯光随脚步亮起。他看到自己的房门边站着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梅自寒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脸色变得煞白,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沉了许多。原来所有运气在被推进产房那天就全部用光了,他想。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天,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刚和孩子相处不到三个月。梅自寒扶住旁边的墙壁,缓了几秒钟强行定住心神,然后摸索着打开家门。虽然给梅时雨穿了足够的衣服,但是还是不适合让她在寒冷的室外待得太久。褚屿在他身后跟了进来,和他说:“我来看看你们。”

    梅自寒的住处布置得很温馨。地上铺了短绒地毯,客厅中央摆了一个婴儿摇椅,沙发边堆着两箱还没拆封的纸尿裤。明显是一个有孩子的家庭。梅自寒卸下背包,脱掉外套,解开婴儿背带。他还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褚屿会因为孩子的出生而对自己凭空产生什么感情,他明白那个“你们”里并不包括他自己。梅自寒本打算把孩子先放到摇椅上。不过看了看身后跟进来的褚屿,还是把孩子递给他。褚屿已经快一年没见过梅自寒了,他变了很多。怀孕本该使人变得更丰腴,可看着梅自寒的脸,他似乎更消瘦了,一双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显露出疲惫和憔悴。看来他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褚屿觉得他们在基地时的关系本来很单纯,即便梅自寒很喜欢自己,也没有必要做这个选择,为他付出这么多。不过既然已经付出了,褚屿想,那就该好好补偿他。褚屿接过孩子,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有什么想要的?梅自寒哑然失笑。在马尔斯星,教师的地位很高,他从小就没有缺乏过什么东西。虽然不可能光凭这份工作获得全星系最好的生活,但他本身也没有太强的物欲。以他目前的经济状况独自抚养梅时雨到成年没有任何问题。他本打算到了那个时候再把身世告诉她,她那时已经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想和alpha父亲相认与否都是她的自由。这是他自己的孩子,怎么好意思麻烦褚屿?梅自寒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在褚屿看来,他愿意承担损害自身的风险生下女儿,可以是为了换取任何东西,唯独不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原来褚屿对自己的看法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梅自寒想。好像也不太意外,他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交换的筹码。

    褚屿还没认真看过自己的孩子。他见过梅时雨出生记录上的照片,但照片上的婴儿如今柔软地躺在自己的手臂上,又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他摘掉梅时雨头上的毛绒小帽,露出浅棕色的头发。这个发色比他小时候还要更浅一些,更像褚岚小时候的样子。梅时雨被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也不哭不闹,只是眨着葡萄般漆黑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她的眉眼和梅自寒一模一样,梅自寒简直生了一个缩小版的自己,等她长大之后一定也会和梅自寒一样又聪明又漂亮。褚屿摘下后颈的屏蔽贴,海潮般的气息轻柔地环绕在孩子身边。梅时雨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生物学父亲,兴奋地挪动着小手小脚,想要离他更近一点。褚屿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漂亮的小婴儿是他的孩子。他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想向所有人宣告是梅自寒为他生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梅自寒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梅时雨在褚屿怀里被逗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原来他可以控制信息素,梅自寒想,只是他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梅时雨平时很少哭闹,但也有过那么一两次,她突然没有理由地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梅自寒用尽一切办法,到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地流下眼泪,孩子仍然哭闹不止,在他的臂弯里哭到脱力后睡着了。梅自寒现在明白了,她需要信息素。这是自己永远无法给她的,他是个没用的父亲。褚屿其实不需要有意做什么,梅时雨就会愿意和他走,因为她已经不需要自己。梅自寒知道这一天已经无可避免地来临了。如果褚屿打算现在就带走她,他可能会发疯。他感觉有一双手伸进他的身体里,轻轻地拔走了他的烛芯。伤口很小,只留了两滴血,他甚至感受不到痛。梅自寒走到窗户边,他住在九楼,窗户下面是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路,稀疏的路灯指示出道路的轮廓。他打开窗,寒冷的空气抚过他的脸。看着窗下,他感受到虚空的召唤。沉默的黑夜像母亲的羊水,漆黑澄澈,是他本来就该回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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