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初,差不多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八号这天,护军府上热上添热,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为的就是贺陆老太太八十大寿。然而也恰是在这天清早,申报上登出了骇人听闻的消息,‘护军残害工人同胞’的新闻占据了整个头版,配上工人们倒在血泊中的照片,触目惊心。

    震旦、南洋公学等几所大学的学生们纷纷自发集结到护军府门口□□,要为罹难的工人兄弟们讨个说法,府门口让鼎沸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游行队伍排出几条街开外,激愤的喊声隔着几重院子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陆老太太本就心脏不好,又气又怕,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晕了过去。陆新铮虽然在外常常一张黑脸,在老太太跟前却是个温声细语、慈眉善目的大孝子,见老太太晕厥,一向的沉定稳重转眼烟消云散,着急悔恨的就差要捏碎手骨、以头抢地。

    他是个勇大于谋的人,和工会原并没什么不共戴天的过节,但一来贪财,二来脾气冲天的火爆——那天晚上他本来得到确切消息称季公馆的生日会是革命党集会的幌子,带人在季府埋伏了半个晚上,结果码头先起了枪声,革命党打伤巡夜的护军乘船逃走。下水之处正是顾昭的地盘。

    他听到枪声就放下季公馆的生日会匆匆往码头赶,可惜还是晚了。埋伏的时候悄无声息,离开时却因为形势紧急动静太大惊动了季言庭。季言庭在官场如鱼得水、正是备受重用之际,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当场就要发作,巧在沙福德和何笙平也在府上,见状忙出面做了和事佬。

    沙福德的背后是德国政府,对办外交的季言庭而言是一座堪比五岳的靠山,又加上他为人油滑,季言庭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他便顺水推舟,嘴里连连说着“替季次长去码头跑一趟做个见证”,拉着原本何笙平派给他的司机祁山东,上了陆新铮的车子。

    他正在气头上,没防备沙福德的离间和祁山东以贺他母亲生辰送出的地契,添之那句“抓不了国民党,抓□□也一样”,着了两人的道,成了两人对付工会的枪。

    他其实从未把工会正经放在眼里过,现在却被反被这群乌合之众杀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怒不可遏,火气在这大暑天里几乎一触即发。而已是焦头烂额之际,北平又打来电话,陆新铮一拿起听筒就听见对面能将人耳膜震成冰裂纹的怒吼:“陆新铮,你给老子惹得什么破事!”吴大帅是个脾气比他还易燃易爆的人,旁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是话不投机就掀桌。不用说,已有人将这个篓子捅到了他跟前,而且越捅越大,恐怕有女娲的补天石也不管用。

    “陆老三,老子放你到上海是让你学学怎么好好管一个地方的,你她娘的学了什么,杀人放火一天比一天熟练,那他妈是瓦岗寨么,那是上海滩!”

    陆新铮想说论血雨腥风,上海滩比之瓦岗寨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比之逞个嘴快,显然整个脖子以上的东西更重要。他唯唯诺诺地挂了电话,已是满头大汗,捏着太阳穴要找沙何二人算账,才开口下了命令,苏云仙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要和他告辞。老太太都病倒了,戏就算唱了也没人听。

    听他要找沙河二人问罪,苏云仙笑着拿一把折扇拦住他:“陆将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节骨眼把他们叫来打个稀烂也解不了燃眉之急,还是先想办法驱散了这群学生要紧。”

    苏云仙话里有话,陆新铮如何听不出来,立刻摆出一副好商量的态度,问:“苏老板有办法?”

    “我不过一个唱戏的,能有什么办法?”苏云仙道:“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可能有办法。”

    “你想让我去找顾昭?”陆新铮道,脸上浮上不快。然而转念即想,现下这样找谁都不要紧,只要能摆平眼前的困局。“顾昭有办法?”

    苏云仙道:“顾先生说他船厂的沈嘉岚沈小姐和工会的领头人邹余庆是同学,说不定能叫沈小姐出面,做个和事老。”

    沈嘉岚沈小姐?

    这人她有些印象,之前还着顾昭的道将她抓进去过,后来顾昭又拿吴大帅的手令私底下将她放了,最后大概是恩威并施,倒使这位沈小姐成了顾昭的人。

    现下又拿这位沈小姐做文章,让她做工会和护军之间的和事老?

    顾昭这一步步走的,倒是一点废棋都没有。

    其实所谓的沈小姐也不过是个幌子,顾昭真正的牌是谁,他心知肚明。

    那天晚上若非有人帮着邹余庆,邹余庆不可能逃出去,也不可能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