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猛地坐了起来,汗湿了一背。他抬头看了看窗,月亮的柔光静悄悄地照进来,撒在窗前的鞋上。那两只草编的鞋摆得不齐整,一只的鞋头贴着另一只的腰,好像彼此相依偎着一样。

    他又做梦了。

    小七心情不大好。他最近总是做梦。倒也算不上是噩梦,醒来也多半不记得,可是梦里似乎总有些让他不能安心的东西,隐隐地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咬噬他的心。

    这感觉决计不好,但是依稀有点熟悉。他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葫芦的时候了。那时他被蛇精泡在黑水潭里,轻易地被诱惑蛊惑了自己的心,对自己的哥哥刀剑相向,还把最大的仇人唤作娘亲……

    小七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每次回想起那些往事,他总会头痛。其实近些年他对医术很感兴趣,镇日把自己埋在医书与草药里,已经很少想起那些事情了,可是有些东西,就是如同跗骨之蛆一样,又在无意识的梦境里悄悄滋长出来。

    小七起身点了灯。夜里有些凉风,那灯火给风吹得有些摇曳,投在墙壁上的灯影便也随着一起晃动。他怔怔地看了那灯一会儿,伸手扯了搭在椅背上的紫衫,披在身上,复又吹了灯,走出门去。

    外头的月色却是很好的,那清泠泠的光照着这峭壁间宛若世外仙居的小院,更显得不像凡人居处。

    可不就不是凡人居处么。小七想着,他们兄弟七个,自然是算不得人的。

    当年他们兄弟七个为了镇压妖孽,一道变成一座葫芦山,把那些妖孽都压在了下面,压了一千年,那蛇精蝎子精终于被化得没了影儿,再没了隐患,兄弟几个自然也就重获了人形。

    兄弟七人安安静静矗立了一千年,早已没了当年年少轻狂的莽撞气性,四下里瞅了瞅,也是一个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便安安生生在葫芦山的峭壁边上结庐而居,辟了个幽静的院子,就这么住了下来。他们本是天地灵物,不必如同人间修士或是山间精怪一般苦修,行动坐卧便能自然而然地吸收天地灵气,住在这葫芦山上也无事可做,各自分了职司种菜烧饭捕猎洒扫,旁的,便只各自寻些喜欢的事情打发时日,偶尔派一个下趟山,淘换些日用。就这么日日月月年年,小七已经不记得又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小七偶尔也觉得有些奇怪。虽说他们确是给千年巍然不动的耸立磨平了不少脾气,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静雅如二哥,沉定如四哥,寡言如他,皆是不讨厌这样寡淡安静的日子,但是剩下那几个,却都不是好静的性子,却也就这么在葫芦山上,一呆便是许多个年年月月。

    小七披着衣,走到了园里。院子正中便是他们七个本体的那株葫芦藤,千年未死,如今已是盘根错节,根系几乎盘踞了这一座峰头,栽在他们园里这一点只不过是冰山一隅。小七原想去葫芦架下坐坐,消解一下迷离梦境带来的烦闷,一抬眼,却是一愣,葫芦架下已有个披衣而坐的身影。莫说那眉眼柔和的线条,便是单看那远远便可看见的橙色衫子,小七已经知道是谁了。

    他却不想在这时候见那人,愣了愣,便打算悄悄地回屋去,还未及转身,便听那人叫道:“是小七么?”

    小七在心里苦笑。他竟忘了那人千里眼顺风耳,怎么躲也躲不过的。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走过去,应了一声:“二哥。”

    二哥点头:“小七也睡不着么?”

    “……嗯。”

    “坐这儿吧,今晚月色这么好。”二哥也没追问,指指身边。小七踌躇了一下,才在他身旁坐下了。

    小七本体便是一只紫葫芦,衣物便都是紫色。他不爱说话,总是一张冷脸,这原本妖冶贵气的颜色往常都叫他穿得老成刻板。只是今夜,不知是不是月光太温凉,小七冷冰冰的线条和硬撅撅的紫色,倒都显得有些柔和了。

    二哥看了看他,忽然道:“我们小七真是好相貌,若是在山下,不知多少女子抢着要嫁。”

    小七错愕地抬起头。日子过得寡淡,他自己更是不合群,就算日常饮食坐卧都在一起,小七也总是少与哥哥们说话的,七个人各有各的性子,强求不来,也没人想要强求。二哥这话头却毫无由来,竟张口就道山下,弄得小七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二哥见他这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是我的不是。我目力耳力皆远,有时闲来无事,便听听山下那些人家的壁角,看看如今天下可有什么变化,倒也有趣。他们几个有时淘换日用,也是常常轮换着下山的,一时倒忘了你总是窝着不出门,与山下物事是全然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