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书上只盖着县衙朱红的印章,至于手书、核算、采买、复审等人签名俱都缺失,这样漏洞百出的一份文书,竟能从府库中支取官银四万八千一百三十余两,真正令人叹为观止。

    战乱之后,永世人口如今尚且不足十万,已然算是富庶繁盛之地。苛捐杂税之重,居于京郊诸县之首,一年亦不过八万有余。这一次赈灾,便叫石雍贪墨了近半数去,真正人心无底。

    谢明徽面色凝重,一目十行扫下去,心思纷繁。那人又从高高的一摞文书中抽出几卷,抛到谢明徽面前。

    其中一份卷册乃是去年县城城墙加固,因逢暴雨,次日墙体垮塌,砸死役夫十六人,所给赔偿。石雍似乎待民役极为宽厚,抚恤金竟至每人六十两。而今人命贱,牙市上的仆婢不过卖几两银。寻常意外事故,若双方有意和解,官府往往看碟下菜,平民不过断十两左右的罚金。

    而又有一份,乃是乡邻间因修水塘,致使邻村祖坟渗水,双方大打出手,致人伤残。石雍判定两方各罚官银五十,廷尉官吏从旁朱批:库中未见此笔入账。

    诸如此种,不胜枚举。许是石雍自恃朝中有人,犯起事来有恃无恐,于蛛丝马迹间诸多败露,叫廷尉的官吏逐条核验查证出来,所下功夫之深,叫人顿时肃然。

    “你身为永世县主簿,又有令尹所评‘悉心庶务’之称,从前竟未曾察觉石雍所作之恶?还是你原就与石雍蛇鼠一窝,而今才因沈氏的命案生了分歧?”见谢明徽未曾出言辩解,那吏员颇气恼,言下便有些不客气。

    旁边另一位青年便缓声出面劝解:“我观谢主簿经手的文书,言简意赅,叙事清晰而条理分明,一笔字风骨俱佳,亦算难得。江君何必迁怒。”

    说着,他将一份签了谢明徽名讳的文书放在江羡面前,特特拿笔头点了点末尾落款“门下书佐谢明徽校整抄录”几字。

    这份文书与前几份字迹大为不同,濯然端方之中可见耳目一新的逸致风骨,显然有别于先头横平竖直的恭谨拘束。

    江羡便闭了嘴,到底憎她或知情不报,可谓狼狈为奸,因而连一句道歉也无,只拎着眉头继续翻看卷宗,面色阴沉。

    先前出言为谢明徽解围的青年见她窘迫,便逐个点了点案侧四人,一一为她做了介绍:“廷尉平江羡、律博士张昭、功曹傅延。”又指了指自己,“鄙姓汪,而今也任博士一职。”

    谢明徽忙一一拜见过,方才挨着案侧斜坐了,心思却在听闻江羡的官名之后,有些莫名浮动。

    廷尉平乃是六品之官,却有复核、平决疑狱之权,甚而能驳回所奏罪案,可谓位卑而权重。她私心里一直想替父亲平反,虽是前朝的旧案,但决断却在此人一念间。如今廷尉乃是王氏的天下,虽彭城王有意参与此事,但终究能不能成事,成败或在此人。

    因而,江羡虽对谢明徽没有好脸色,她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细致察言观色,着意揣摩此人的喜好忌讳。

    “在下于庆泰元年二月入永世县衙,今年年初方才升任主簿一职。因交接不顺之故,迄今未能接掌永世县府库,清点盘查账目。江大人方才所予文书,在下也是头一回见闻。”

    “至于令尹大人‘悉心庶务’之评价,自然未曾谬赞。”旁人得咎于上峰,此时恐怕要惶恐自谦,谢明徽却反其道而行之,直言令尹称赞得没错,在下便是如此优秀!

    律博士张昭正啜了一口茶饮,他是个古井无波的性子,闻言竟“噗”一声,将刚刚啜进嘴的茶喷了满案。此间没有仆役伺候,他忙站起身,随手扯过衣袖拭擦桌面。

    见谢明徽侧目,似颇为惊奇,他亦见惯不怪,泰然解释道:“桌子总归需亲自动手擦,衣裳倒不必自己动手洗。”

    谢明徽忍不住失笑,想不到这面相冷峻古板的老儿还有这样怪的一面。

    唇角的笑尚未漾起,目光掠过对面江羡,见对方正冷冷望着自己,眼神凉寒,忙敛了笑,拱手解释道:“令尹大人的赞誉自然是基于在下当时任门下书佐,对分内之事谙熟于心。而权限之外的事情,旁人哪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