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韫折回时在路上与侯策打了个照面。日头渐涨,莫名晃得人心头慌张。他嘴角挟持着几分散漫的笑,启唇问道,“岳丈,近来可好?”

    他这一声“岳丈”属实让侯策心惊肉跳。

    侯策望了一望眼前的男子,一时间恍惚。脑海中依稀映现出十五年前那个满眼含泪的小小少年,倔强地守着他父亲的棺椁,不允许旁人靠近一步的模样。

    他变了许多。

    七岁时的裴韫是天之骄子,是镐国公捧在手里的宝贝。加之脾性纯善,模样俊俏,走在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裴薄是在裴韫生辰那日故亡的。

    他的性子也是自那日起转变的。

    不知何时,漆黑沉寂的眸里动荡着的是捉摸不透的风雨,唇畔温润的弧度凝聚着的却是强硬冷酷的凌厉。他像是块美玉,只不过从前是块温温暖玉,现今却熨得人心发凉。

    侯策浑身震颤,不敢再看下去,作揖回道,“裴大人言重了,我区区金陵县丞,如何担得起您这一声岳丈?”

    “三书六礼只差最后一礼,我与莺莺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岳丈何必如此疏远辞让?”裴韫眼是无边无际的冷,又夹杂着尚未褪却的热,“还是您觉着晚辈无能,瞧不上我这般的女婿?”

    侯策只觉通体生寒,像是被弃置在冰窖里的冷,“大人,莺莺的婚事应由着她自己才好。”

    “莺莺自是愿意嫁我,只是我不想里面有人从中作梗的好。”裴韫微顿,沉声道,“大理寺卿身边缺了个左寺丞,你若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仕途不顺是侯策心里的一根刺,时而让他疼痛难当。可即便如此,他也做不出卖女求荣的事儿,当下便回绝了裴韫,冷眼说道,“裴大人高看下官了,下官尚且担不起这样的高位。”

    许久,裴韫未有说话。深沉如水的眼眸既荡漾着湖上的清波,又映入满园的旖旎春色,半晌才长叹,“真羡慕莺莺,有一个这样待她好的父亲。”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什么意思!

    侯策身躯一震,心中骇然。这番话如一阵阵的波涛巨浪,直直往人门面上拍去,一时间叫他回不过神来。他的心脏好似被人纠紧提起,略带惶恐和紧张的望向面前的京中贵子。

    裴韫慢条斯理地伸手抚上鹅卵石路边恣意疯长的细长嫩柳,微微勾起的唇角似乎仍沁着冬末残阳的冷。他长叹一声,“小时父亲曾告诉我,柳亦为‘留’。可十五年前我寻遍了整个长安城,到底是找不到一支柳条,那时候我也就知道,父亲留不住了。过了很久,祖母告诉我,冬天找不到杨柳,有的是秃枝。就像父亲的命格命理,留不住就是留不住了。”

    在侯策惊讶呆滞的视线中,他轻轻折下尚是纤嫩的柳条递上,开口道,“现今正是莺时,万物欣荣,垂柳成荫。不知晚辈有无此幸,以全长安的绿柳作礼奉上,以求留下莺莺?”

    侯策张了张嘴,怔怔看着面前的男子。裴韫已收起了浑身的傲气和锋芒,谦逊垂目地奉上一支垂柳。自己因震撼而长时间未接,他便不卑不亢保持着这个动作。

    霎时间侯策便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