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皇宫,到了这个时节,也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之中,惟有清脆的虫鸣声显得愈发悦耳,愈发清脆。

    徐平突然间有些后悔,自己何必去逼问枢密院有什么方略,他图之不图之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党项就是闹起来,也不过是边疆不稳,你就是把关中让出来,他都不敢带兵去占。不然大军一围,让党项军队无法机动,吞掉他的战略机动力量,然后就可以带着大军去接收党项地盘了。

    说穿了,要不是党项反了会遮断西北甚至西域的交通,会影响马匹输入跟经济往来,要不是背靠契丹会牵制大宋的战略力量,党项的地位也比交趾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论起灵活性和回旋余地来,他还远远比不上交趾呢。

    让他反又怎么样?哪怕最恶劣的情况,自己也能去收拾过来。

    唉,多嘴一句话,就引动了赵祯的心事,来逼自己写什么改革方略了。

    改革朝政,说起来容易,现在上街随便拉一个读书人,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若是在徐平前世,上网发个帖子,能够辨论上几天几夜。

    但是,真地考虑到可行性,有效性,还要降低副面作用,选择就会少之又少。而且千头万绪,很难说从哪里改起,一步一步怎么做。

    你只要定好了步骤,即使勉强把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百分之百地会走偏。这一点不用心存侥幸,也没有侥幸的空间。改革只能有目标,有一个大方向,具体的过程和采取的措施,必须随着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只有不断调整,才能保证改革方向的正确,才能保证改革最终会实现目标。

    你可以定出第一步的目标是什么,实现了第一步之后,怎么根据实际情况去迈出去第二步。但却不可以说第一步应该怎么干,第二步又该怎么干。否则地话,等第一步落地,第二步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向前迈了。

    凡是事情一开始,不讲目标方向,或者讲了之后洋洋洒洒潇洒地定好第一步要做什么,第二步要做什么,这件事该怎么做,那件事该怎么做的,便就如宋太宗用锦囊妙计指挥战争一样,打一百次败一百次。而且不但会百战百败,还会把自己的信用和力量迅速消耗干净。

    今天赵祯客客气气地在天章阁,虚心地问徐平改革的方略,等到真按着徐平说的办了,发现跟今天说的有偏差,那可能赵祯就永远不会再问了。

    赵祯转过身来,看徐平紧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不由笑道:“时间还早,你尽可以慢慢想。说起来,自你回京,快一年了,难得像今天这样,我们君臣二人说一说心里的话。你与王拱辰一起开了家店,里面卖的果酒味道甚是不俗,我让人在宫里也学着酿了些,今夜我们便痛快喝一回!”

    徐平恭声答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令!”

    赵祯吩咐下去,不一会,一个小黄门提了一个大桶过来,里面放了两瓶酒。

    徐平看了不由苦笑,这桶跟自己店里的一模一样,大小款式,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就是赵祯这位老实皇帝,也一样对臣下的私生活感兴趣,而且还会派人刺探。皇城司的那些人,依然旧习不改。

    上了酒,又摆了几盘蔬果,两人也没有坐下,随兴地端着杯子随便喝两口。这里是天章阁,上酒已经是不得了,不可能还几大盘几大碗有鱼有肉。

    一边与赵祯聊着闲话,徐平一边想着刚才赵祯的问题。改革方略,说得云里雾里模糊了不行,说得太明确了也不行,神仙也不能把每步都估算清楚。这中间度的拿捏是非常考验人的,徐平不得不绞尽脑汁。

    赵祯信任徐平,但终究不可能是无条件的信任。这一年就是观察期,觉得徐平做事情有自己的主意,而且条理清楚,卓有成效,才会来问他。今天党项使节的事件只是一个引子,没有这个引子,赵祯过些日子也会找个由头来问的。

    徐平陪着赵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则考虑着过一会话到底要如何说。

    皇宫本来是唐朝时汴州的州衙,一个地方官府,规模终究是有限制。虽然五代时候经过几次扩建,面积却无法扩大,建筑多了之后更加显得拥挤。太祖登基之后一切从简,宫里只有几十个内侍,就是加上宫女也不到百人,跟个普通大户人家规模也相差不多,还不觉得挤。到了太宗之后,服侍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便就拥挤不堪了。

    哪怕就是在天章阁里,隐约还能听到其他宫殿传来的声音,平添一份市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