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如果说还有一件事足以让徐平自傲,觉得不枉一生,便是自己离开邕州的时候,那一个雨夜。数十里山路,连绵的灯笼照亮了他的归途,是对他在邕州六年辛苦的最好回报。世间最难得的是人心,得了人心,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

    与离开的那一夜相比,什么平定叛乱,开疆拓土,反而不重要了。

    如果没有那一夜的经历,徐平回到京城之后或许就不会如此小心,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一个失误给百姓造成无数苦难。

    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徐平在邕州,平定了治下诸蛮叛乱,消除了广源州的隐患,破交趾,擒敌酋,献于君王前,算是立功。只是交趾小国,当时祸患不显,算不得大功。而在治下括土为丁,广施教化,变化外之地如中原,可算立德。只是局限于邕州之地,虽然这德是公德不是私德,依然影响有限。

    但这一州一地之功德,给徐平带来的,是对自己这一生的清醒认识。

    却外敌,平内乱,在边蛮之地,有这种功勋的人并不少,比如丁谓。丁谓在夔州路五年,因为做得太好,没有人可以代替,满朝都觉得对不住他,让他举人自代。丁谓也不客气,举荐能吏薛颜代替自己,回京之后从此一飞冲天。徐平超越丁谓的,恰恰就是离开的时候,满州百姓雨夜相送。他比丁谓强的,就是得人心。

    想起丁谓,徐平就不由苦笑。外边的人说自己什么,多多少少总会传到徐平的耳朵里。说的最多的,只怕就是拿着徐平跟丁谓比了。

    讲良心,徐平怎么能够比得了丁谓?丁谓淳化三年进士,当时排在第四名,他觉得屈才,老大不愿意。太宗说,甲乙丙丁,你姓丁排在第四不是正合适?丁谓这才委委屈屈地谢恩。授官做大理评事,饶州通判,一年多就招回京城,加直史馆。仅仅三年多,就做到了福建路转运使。中进士的第五个年头,就做到了三司判官。

    那个时候转运使不讲究资序,只要被上面看对了眼,再小的官再浅的资历也都可以去做。抛开这一点不讲,徐平可是在邕州做满了两任六年,立下了无数功勋,才有机会回朝。加直史馆还是因为李用和的关系,三司判官也脱不开这个原因。

    跟丁谓比起来,徐平的仕途可以说是坎坷了。拿自己去跟丁谓比,那不是寒碜人家丁谓吗?丁谓坏名声,是很晚的时候了,他做权相也就两年多。在这之前,丁谓一直是能吏的代表,而且诗文也是天下一时之选,徐平什么也都比不上啊!

    淡黄色的灯光洒满屋子,照在一边认真做着针线的秀秀脸上,透着温暖。

    徐平靠在桌子上,看着秀秀,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别人都看着徐平这一年来升迁飞速,想着要不了多少年就要做三司使,就要进两府任执政了。徐平自己却知道,三司使那个位置,哪怕就是带上个“权”字,离着自己也非常遥远。

    三司总管财政,真正从制度上确定下来,始自寇准任三司使时。而到徐平的这个年代,功绩最突出、任职时间最长的三司使,则是丁谓。

    这两个天才人物,影响实在太大了,生于这个时代,徐平只能活在他们的阴影里。

    寇准耿直任性,刚愎自用,争强好胜,虚荣心强,好许愿,对人施恩还一定要让人家领情,而且还被挚友张咏评价为不学无术。张咏自己都是好气任侠的人物了,他说是不学无术,可见寇准在当时人眼里的形象。可以说,读书人所认为的毛病,寇准满身都是。做官还专权跋扈,不但是同僚受不了,无限信任他的皇帝都受不了。

    范仲淹曾经这样说寇准,“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皇帝他都要管着,事事听自己的,别说别人了。跟他一起做宰执的,那官当得是个啥滋味,也就可以想了。

    丁谓完全是另一个风格,简单说就是罔上欺下,贪权弄权,排斥异己。别看对人和和气气,朝廷里完全容不下跟自己作对的人。关键是心辣手黑,动不动就要夺人的出身,甚至置人于死地,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消灭你。

    吕夷简弄权,好多人看不顺眼,但跟这两个人比起来,就是个和和气气的老好人。

    人年轻,官升得快了,肯定就会有人拿着去跟这两个人比。一比就坏了,满朝文武官员,是再也不想跟这么样两个人同殿为臣了。别看现在范仲淹等人一说起寇莱公来,都要称赞一声忠臣,保国家社稷,有大功于国,让他们跟寇准一块做官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