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王博文,徐平和王尧臣两人又回到后衙花厅烤火。

    烤得身上暖了,王尧臣道:“云行,你有没有发现,王副使其实对你的那一本钱庄规例的小册子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好像只是用来交差的样子。”

    徐平笑道:“很正常,若是我遇到这种事,也只能这样做。钱庄到底如何,三司的人并不熟悉,绝不可能靠着一本册子就推行下去。不推行钱庄制度无非就是现在的麻烦,如果推行钱庄制度可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那他干吗还巴巴地跑到西京来?这几天随着王副使到永安皇陵我也看出来了,所谓拜祭皇陵只是个借口,他应该就是冲着这本册子来的。”

    徐平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因为现在棉布上市,河南府的飞票兑换不了,一大堆麻烦压到了三司身上。陈执中应该是知道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解决问题,坐在三司使的位子他又不能够放任不管,所以让王博文来,是想用我和京西路去堵别人的嘴了。”

    皇帝赵祯给陈执中的任务就是守成,保住徐平那一年的改革成果,陈执中当然不会做大的改动,对遇到的问题能推就推,能拖就拖。这一点赵祯和徐平、陈执中三人都是心知肚明,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所以王博文来西京,徐平尽全力配合,给他一本尽量详细的册子,陈执中可以把责任推出去,让政事堂的诸公去头痛。

    但是另一方面,徐平对陈执中完全不作为也恼火。彻底处理问题他可以不管,但把危机减轻是他应该做的。徐平要把绢帛挤出货币流通领域,为未来的金融改革做准备,则此次有危机不可避免。这种情况下陈执中也应该帮一帮徐平,放任官方手里的绢帛推向市场火上浇油是几个意思?陈执中可是世家出身,他爹陈恕是主管财政最久的大臣,说他不懂这些徐平是不信的。这种情况下,三司应该出面限制官方手里的绢帛外流,必要的时候用金银收购绢帛,把货币系统变动的影响降到最低,实现软着陆。这种变动的冲击哪怕只是推后两三年,各方就能腾出手来,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称提之术在北宋只是有个名字,仅仅表示官方对各种货币的调节措施,真正大行其道成为货币的指导理论要等到南宋纸币全面使用之后。最早形成系统是由绍兴年间沈该提出并实行,那个年代,宋高宗赵构都能下决心用百万贯计的资本稳定纸币。货币的稳定对经济至关重要,陈执中作为三司使,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理论必须联系实际,只有根植于实践上的理论才有意义,世间并没有脱离实际,千载万世永远正确的绝对真理。这个年代的经济现实,决定了这个年代的货币理论。称提之术就是针对这个年代纸币仅仅是铜钱的补充而发展起来的,保证了南宋纸币虽然出了各种问题,经常发生恶性通货膨胀,却一直没有崩溃。后来的元明两朝面对的形势比南宋强多了,纸币政策却失败得很,最终完全崩溃。

    只要银行系统还没建立起来,徐平前世学的那些金融理论就没有用处,远没有这个年代的称提之术符合实际。真把他前世的理论拿出来,不但是说服不了别人,在实践中也会碰得头破血流。理论要反映实际,才能够指导实践。

    现在面临的危机,并不是理论上的问题,而是陈执中那里出了问题,把事态激化了。

    朝堂之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现在的王尧臣所了解的,听了徐平的话,好一会沉默不语,不再谈这个话题。

    外面的小冰粒慢慢变成了雪花,不知不觉,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来了。

    看着窗外,王尧臣道:“下雪了,天气变冷了,场务里的棉衣卖出来,西京城里又会热闹一阵子。只是现在天下乏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棉布那样的好生意。”

    “京西路民间现在并不缺钱,最少本路还可以卖得好,至于外路,留待以后吧。”

    王尧臣笑道:“其实也是,棉布生意到底是吸了外路州军的钱到京西路来,百姓手里的钱并不少。现在缺的,是各州县官府,还有西京城里的各衙门。你欠我的,我欠他的,他又欠着你的,搅成一团乱麻。云行,这样下去也不行啊,还是要想办法。”

    徐平道:“外路州军不去管了,最好陈执中能清醒过来,把绢价稳住。哪怕就是跌到原来价钱的一半,只要稳住了不继续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京西路,实在不行只好先由钱庄发票据出来,用兑不了的飞票做本,让三司做保,渡过眼前的难着再说。”

    王尧臣有些疑惑地问:“这样行吗?票据终究是虚的,并不能真当钱用。”

    “不行也得行了,有本钱又有三司做保,勉强也可以当钱用。只要是用在各州县和西京城的各衙门和场务之间,并不会出什么乱子,暂时救急吧。”

    兑不了河南府手里的飞票,京西路现在缺的是支付手段,而且是限定在官方的衙门和场务之间,并不影响到民生,影响的是来年的经济运行。三角债并不是勾掉就能够万事大急,缺流动资金的还是缺,生产组织不起来,实际经济链条断掉了。转运使司出面发行钱庄的票据,只要保证仅仅作为有钱的证明,在有限范围的流通,并不会影响民生。各场务和衙门有了这种支付手段,便就能准备来年的生产,不至于出现经济萧条。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只能解燃眉之急,最终解决还是要靠建起银行系统来。不过营田务的王拱辰就要受点委屈了,他今年的积累只能在来年还投进京西路里,到外路州军扩张必须使用其他资金来源。为了安抚王拱辰,徐平只怕要给营田务一些优惠政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