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发现凡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总露出和善的微笑,仿佛忘记了过去。可是弘毅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隐藏的苦痛,她的眼神总是显得那么忧郁。何玉发现凡萱喜欢照镜子了,可是她总是唉声叹气,怪自己没有生就一个美丽的面孔。她觉得自己皮肤黝黑,个子小,身材瘦弱,这都是幼时营养不良和繁重的农活导致的。她有时生出命运多舛的想法,恨自己不是何玉这样的小家碧玉,恨自己没有田木那样出落得亭亭玉立。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她第一次自卑了起来。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宽阔而黝黑,她从不留刘海,因为她想显得干净利落,她生气地鞭子松开了,乱蓬蓬的头发一下子扑了下来,她发觉自己变得好看些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讨厌自己这可怜的短发,她暗恨没有田木那样的飘飘长发,她嫌弃自己的鼻子,不像女子的那般玲珑,她嫌弃自己的嘴唇太过宽大,她讨厌自己的牙齿不够白,总之,在自己眼里,她浑身都是缺点。如果说自信使人放大自己的优点,那么自卑则放大自己的缺点。她是一个朴素的女孩,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美——这种介于庸俗和高雅之间的艺术美仿佛在张扬和谦逊之间找到了协调,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美。朴素并不是贫穷导致的,但的确贫穷涤荡着她的灵魂让她变得质朴。何玉甚至嫉妒她的气质。可是一个女子常常去比较,这样她便很难发现自己身上的美。她向何玉学化妆,她准备留长发,穿高跟鞋。可是模仿,要么程度不够,要么方向错误。凡萱看上去很奇怪。弘毅见了她皱起了眉头。终于有一天(事实上,她也没坚持几天),她厌倦了这一切,她不再去模仿别人了,她扎起了头发,她要在灵魂上打扮自己一番。

    弘毅告诉田木,他对她的爱是“无爱之爱”。田木让他解释。弘毅说自己对她的爱已经从现实人格过渡到了理想人格,这时候,田木反驳说他曾经说过他的理想人格不会爱任何人任何事只爱思考和写作,弘毅解释说,这种过渡来得毫无缘由,这正是自己所说的“无爱之爱”。至于这种爱情,到底是出自“爱”,还是“无爱”,弘毅没有解释,他自认为这种爱情是前所未有伟大的。弘毅为田木为了一件衣服。田木坚持不受。弘毅坚持赠予。后来田木勉强接受了,并告诉他,以后莫要送她礼物。自从弘毅向田木宣告了“无爱之爱”之后,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那就是他并不爱田木,他明白在寻求爱情的证明中,即便穷举了所有爱的例证,一个不爱的反证就可以推翻所有结论。不过,每天和田木在一起,他和快乐,田木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了。弘毅有一个渴望,他希望田木好好看他一眼,能给他一个由衷的微笑。于是他经常等田木回来的时候抬头看她,可是田木好似猜到了他的意图,故意把目光移向别处。弘毅觉得这个微笑具有独特的意义,他思前想后认为田木从来给予自己一个郑重的微笑,在他看来,得到这个微笑无异于得到了爱情的本质。每次田木好像故意给他难堪,当她要转头的时候马上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仿佛把将要施舍的爱悄悄收回。纵然田木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会爱他,但弘毅却总怀着一种虚无的希望,继而被现实轻描淡写地戳破,前者的一线生机从而彻彻底底变成直截了当的了无可能。弘毅发现,挽回了田木并没有改变这段爱情的本质,他依旧在痛苦中挣扎。他常常感觉自己踏上了爱神之翼,将要腾空而起,这时候有人便会在背后刺他一下,让他从高空坠落,他吃痛回头一看,原来是田木,可悲的是,当初便是田木亲自把他扶上爱神羽翼的。

    此后,弘毅多次向田木表示自己的爱情,而田木也“洗耳恭听”。吐尽真言后的复杂心情宛如一场浪潮之后沙滩上席卷而来的种类万千的大鱼小蟹,搁浅的鱼儿翻滚着,小虾、螃蟹到处爬——这种爱情的告白并没有给弘毅带来平静,反而带来了浮躁。爱情中的心灵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非得把满腹爱意原封不动地传递着被爱的人,也不考虑对方接受与否,可堪承受。他们认为仅凭这种精卫填海的勇气、愚公移山的毅力、夸父逐日的意志就能取得青睐,可是爱情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不走寻常路。

    有时候,田木一走好几天,留下空荡荡的桌子。弘毅便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变化了(事实上,这份爱情一直飘忽不定),要研究它,我们非得设定一个定义域才能求它的值域。可惜即使如此,弘毅也越来越爱田木,因为爱情是个时间的积分,有时候爱消失了,那也是个零,总体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积分面积的增加,爱越来越大。田木回来了,弘毅有时觉得那份感情便不在了。爱情的朦胧感时断时续,她的归来总带着现实的意味,使他从爱情的旋涡里带着伤痕抽身而出。可是,自从陷入了爱情,弘毅便失去了理智。曾经当他身处爱情之外,他拥有足以藐视爱情的力量;而此刻他已成为对爱情顶礼膜拜的忠实奴仆。他仿佛与魔鬼签订了条约,把自己的灵魂贩卖给“取悦”。弘毅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伤的。不断纠缠的爱情慢慢变成一团格尔迪奥斯绳结,挑战者非得有亚历山大的决绝和勇气才能破解绳索。正是田木的善良慢慢缠绕,把弘毅捆在其中,这种善良给了弘毅错误的希望,到头来三番五次地扎伤他。然后,弘毅绝不为自己的挫伤感到痛苦,他反而认为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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