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王立学院,院长居所。

    两名医仆将埃修的伤臂小心翼翼地端到书桌上,用小刀沿着衣袖裁开。当伤臂被剥离出来,其全貌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时,坐在一旁的露西安娜掩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因为长时间的充血,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呈现出暗沉的紫红。青筋自皮层下拱起,如同蜿蜒的群蛇,交错间隐约可见大动脉黯淡的虚影。

    布罗谢特挑了挑眉毛,埃修的伤势比他预想中还要严重。他挥退医仆,用手指慢慢地在沿着小臂按压,指尖反馈回顽石般生硬的触感。他随后又试图掰开埃修的手指取出弩矢,却发现埃修整个手掌处于无意识发力握拳的状态,五根手指牢牢陷入掌心,以禁锢那根早已失去所有动力的弩矢。当布罗谢特结束对埃修伤势的探查,坐回自己的椅子,他挑起的眉毛并没有回落,反倒拧成紧皱的一团。

    “巴兰杜克啊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抚摸着自己已经并不可观的白须叹息,“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每次受伤都是在推动王立学院的医术发展,然而你的案例并不具备普遍的参考价值。”

    “为什么?”埃修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一边的露西安娜就好奇地问。

    “因为不是谁都像他一样,饮用过青春之泉,从而获得匪夷所思的自我愈合能力。‘伤病’这个概念在他身上留存的时间就跟波因布鲁的春天那样短。所以一旦出现例外,那往往极其严重——不是说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形成原因很复杂。”布罗谢特抄起一根羽毛笔,对着埃修的伤臂指指点点,“边境有人拿着弩车狙击他,那玩意要么是用来在攻城战中,以大规模的齐射钉入城墙,给那些挤不上云梯与攻城塔的士兵开辟另一条捷径,要么是摧毁城头的雉堞,使弓箭手失去有力的掩体——总得说来,正常情况下,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想着去硬接弩车发射的箭矢的。但是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摇了摇头,“好吧,你是秩序女神选定的预言之子,不能算在正常人范畴里。你确实接下了弩矢,但手臂的肌腱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被撕裂得极其彻底,但它们应该是一边撕裂一边愈合的,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你为了拦截弩矢,使整条手臂都处于发力期的高度紧张状态,因此肌腱便以这种扭曲的姿态痊愈。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好极了,真是非常生动的事后分析,可惜我现在不能鼓掌,”埃修面无表情,“要不要你先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之后再给你补上掌声?”

    “修正你的肌腱需要非常精细而且漫长的手术。我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没有精力去维持长久集中的注意力了,没法为你主刀。”

    “达姆士呢?他应该也是钻研医术的吧。”

    “达姆士现在不在波因布鲁,他已经应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召唤前往瑞恩,而且他专攻的方向是毒药药理,外科手术连门外汉都算不上。”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别逮着个医学者便觉得他会做手术。为你主刀的人就在旁边。”

    “谁?”埃修转过头,院长居所中,除了他,布罗谢特,剩下的只有露西安娜了,“她?”

    “我?”露西安娜的震惊与茫然其实并不下于埃修,“可是我完全不懂——”

    “我虽然没法主刀,但是可以告诉你具体应该怎么做,以你卓越的学习能力应该不是问题。”布罗谢特说,“一些要紧的、复杂的环节我会接手。不过,”他瞥了眼埃修,笑了笑,“以巴兰杜克的愈合能力,哪怕你不小心割破了大动脉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我可不是什么试刀的实验品!”埃修恼怒地说,“我也不相信偌大的王立学院,居然培养不出一位外科与手术方面的医学者!”

    “其实是有,佼佼者还不少。但是我并不愿意让你与那些人接触。”布罗谢特说,他犹豫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因为……他们可能要为你在边境被埋伏负责。”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埃修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布罗谢特与露西安娜都察觉到他的神情骤然间阴冷,若有若无的杀意盘亘在五官中央。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觉得埃修下一秒就会抄起狼斧夺门而出,要去找那些个外科与手术方面的佼佼者。

    “‘可能’是什么意思?”但埃修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只是抬起头,看向布罗谢特。

    “意思是我只是在怀疑,不敢真的相信,而且也没有证据。还记得我先前给你讲过的那位前黑矛骑士团首席骑士长鲍里斯·德·安尼莫尔,也就是‘乌鸦爵士’吗?他自诩为预言之子,并以此名号聚拢手下,发展追随者,那自然不会容忍另外一位竞争对手。而且以他麾下佣兵团的能耐,挣来一辆弩车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想让你死,而那些人,想要将关于你的预言证伪。”布罗谢特按住额头,“而还有什么能比死亡的主角更能证实预言的虚伪呢?”

    露西安娜回忆起神学结社集会时那些暗哑的、不和谐的声音。原来阴谋就赤裸裸地发生在她面前,而就算是预言之子都不能全身而退。布罗谢特曾经跟她提到过的“第四个推论”重新在脑海里浮现:预言不是尚未完成,而是已经结束!

    “都有谁?”长久的沉默后,埃修问。

    “巴兰杜克,我以为在暴打了加斯托夫一顿后,你已经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这种念头该是多么的天真。而且你觉得我会提供给你具体的名单吗?就算证据确凿,这些人的处置权也是在我而不是在你。你才刚当上男爵没多久,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给踢回佣兵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