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皱着眉,满脸不快地说了收场的话:“好,我宣布,祝四萍死亡赔偿案第二次调解失败,本案依法进入诉讼程序。请原告方将起诉书在规定时间送交本院,择期开庭。”

    法官话音刚落,四萍父亲骂声又起。罗保春起身离座,板脸就走。老林和韩丁面面相觑,大概连老林这种有点资历的律师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调解:作为一方的律师,他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调解便结束了;他和韩丁甚至都来不及咂摸一下滋味,局面便已不可收拾。他们当然想不到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在大家纷纷离座的混乱中,在死者父亲越来越难懂的骂声中,他们看到罗保春走向门口的身躯突然晃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手往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便轰的一声倒下来了,连带着弄翻了几把木制的椅子。

    韩丁和老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不约而同地探过身去想扶他起来,可马上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罗保春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颜色已经由赤红变成了灰白,眉头紧拧,牙根紧咬,两颊的肌肉扭曲出痛苦万状的表情。韩丁吓坏了,他把一只手抄在罗保春的身下,想扶他起来,被老林喊了一声:“别动他!”王主任推开韩丁,手忙脚乱地在罗保春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翻找着什么,翻到第二个兜果然翻出一小瓶药来。看到那瓶药韩丁才明白罗保春是发了心脏病了。他看着王主任倒出药粒,使劲儿塞进罗保春的嘴里,罗保春嘴里含着药,脸上依然是那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年轻的法官和中年的书记员都愣在原位,可能因为她们是女的,所以在这个突发事态中都有点手足无措。对方的律师倒是站了起来朝这边看,脸上应景地表现出一些人道主义的关切。四萍的母亲还在双手掩面哭泣着,她的丈夫也不劝她,但止住了骂声,目光冰冷地看着这边的混乱。韩丁从未亲眼目睹心脏病发作的样子,但隐约记得在电视上见过的抢救方式,一个人骑在患者的身上,以手压胸,做人工呼吸;还要抓着病人的双手像做广播操那样做扩胸运动;还要嘴对嘴地往里吹气……他本想提议采取这样的措施,但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群人中最为年轻,对这种体力活儿似乎应该有个自告奋勇的态度。想想要和罗保春嘴对嘴地吹气,他又本能地犹豫了几秒钟。还没等他开口,王主任已经冲他发令:“快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来!”这一喊把两位女法官也提醒了,一齐跑出会议室去打电话。等她们打完电话再回到会议室时,罗保春已经有了微弱的呼吸,脸上也有了一些让人能意会到的血色。韩丁这时才知道,心脏病发作的人就得让他安静躺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乱动,否则适得其反。他不无后怕地想到:刚才他要是真的自告奋勇冲上去给罗保春做人工呼吸,最后把他折腾死了,岂不坐蜡?

    救护车来了,医生赶到会议室里,对平躺在地上的罗保春做了检查,给他打了一针,然后表示可以抬下楼了。韩丁和王主任用担架把罗保春抬起来,抬下楼,抬出法院,抬上急救车,然后他们跟着急救车一起去医院。老林则被法官留下来在调解记录上签字,以及处理其他一些程序性的问题。

    去医院的路上,王主任用手机想把情况通知罗保春唯一的亲属,也就是他的女儿罗晶晶,但电话打不通,对方始终不在服务区。王主任又打其他电话询问罗晶晶的下落,问了半天才知道罗晶晶今天恰巧随发型表演团到南京演出去了,已经搭乘早上头一班飞机离开了平岭。

    急救车到了医院,罗保春被送进了急救室。王主任的手机也没电了,他急慌慌地不知跑到哪里去找电话,急救室外只剩下韩丁一人。这儿连个椅子都没有,韩丁只好原地踱步。偶尔有医生护士进出,都是手执器械行色匆匆,没人理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位男医生走出来,当头便问:“你是病人的亲属吗?”韩丁摇头说不是。医生又问:“病人亲属来没来?”韩丁摇头说没来。医生再问:“那你是病人的什么人?”韩丁说自己是他的律师。医生马上说:“律师?那正好,你进来一下,病人有话要跟你说。”

    韩丁跟在医生屁股后面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门里是一条又短又宽的走廊,把头一间是一个手术室,四门大敞,里边除了一张床和一些仪器外,空着没人。再往里走,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过了这间办公室就是病人观察室了。韩丁跟医生径直走进了这间观察室。

    观察室里有三张床,两张空着,最外面的一张床上,就躺着刚刚经过抢救的罗保春。罗保春的脸色依然难看,呼吸虚弱,但生命的迹象比送进来的时候明显强多了。医生行至床前,附耳在罗保春的身边轻轻说道:“你要找的人来了,你要说话吗?”

    韩丁连忙趋至床前,探身去看罗保春。罗保春艰难地睁开双眼。韩丁马上开口:“罗总,我是韩丁,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您还认得我吗?”

    其实韩丁刚刚大学毕业,他只是个实习律师,但他没说实习二字。罗保春目光混浊、眉心发暗、睁眼无神地看着韩丁。韩丁以为他认不出他了,可没想到罗保春突然抖抖地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比画什么意思,又像是要拉他靠近一点。韩丁俯下身去,他的脸和那混浊的目光咫尺之遥。

    他把声音抬高了一些,再问:“您要说什么话吗?”

    罗保春的嘴角动了动,抖抖地说了句:“厂……”

    韩丁竭力靠近他,竭力想听懂他的意思:“您说什么,厂?”

    罗保春用抬起的那只手在韩丁眼前画了个哆哆嗦嗦的圆圈,用同样哆嗦得难以为继的气力,又挤出几个字来:

    “厂……还有……都给晶晶……”

    韩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区区几个字几乎像是罗保春在交代遗言。意识到遗言,韩丁马上联想到了死亡,联想到死亡,他马上下意识地说了安慰的话:“您没事的罗总,您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您放心……”

    医生观察着罗保春的脸色,及时制止了他还想开口的表示:“好了,你好好休息吧,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说。”然后用眼神示意韩丁退下,韩丁就退下来了。

    韩丁出了观察室,低头想一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律师,如果万一罗保春真的不治,刚才那几个字,岂不真的成了临终嘱托?他猛省于自己的身份职责,对罗保春刚才嘴里那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是不能听完算完的,于是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了纸笔,写下这么一行字来:

    “我决定平岭市保春制药有限公司部财产及我的其他财产由我的女儿罗晶晶继承。”

    他叫住那位从观察室里刚刚走出来的男医生,说:“病人刚才留下了遗言,我作为他的律师,补做了一个记录。现在趁病人头脑还清醒,需要马上请他本人过一下目,签个字。”

    医生往他的办公室里走,一边走一边摆手:“不行不行,现在病人不能再说话了,说话多了太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