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陶老头的厨艺并不怎么好,但是他做出来的长江刀鱼还是十分鲜美。在所有的淡水鱼中,这种鱼应该是最鲜美的。

    老头说,他每天在长江上,有人要过江就摆渡,没人过江,闲着没事了,就钓鱼。春汛来了,满大江都是长江刀鱼。一天随便就可以钓个十几二十斤。一时吃不完,就晒成鱼干慢慢吃。

    这么好的东西,经常吃也腻了。范蠡把行囊中的熟肉拿一些出来,小波就只吃肉,不吃鱼了。

    酒不好,浑浊,度数低,没什么香味。但是渡陶老头却喝得吱吱响,津津有味的样子。他整日在长江上出没风波里,全靠着这杯浊酒支撑他日渐衰老的身体。

    几碗酒下肚,老头的眼神变得迷离了,舌头也有点大了。说“大人,我在江上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问了大人不要生气。”

    范蠡说“老人家,说吧,没事,我没那么容易生气。”

    老头说“我听说,你和吴王不和了,是不是真的?”

    范蠡说“不是不和了,是彻底闹翻了。现在我和吴王夫差是仇人了。”

    老头端起酒碗示意,范蠡也端起酒碗,碰了一下,喝干了里面的酒。老头打着嗝儿,说“大人,有一句古话说得好,伴君如同伴老虎。老虎这东西没人性,脸一翻就要吃人的。你看那些文臣武将,一时得意风光得不得了,却不知君王脸一翻,就得上断头台。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渡陶老头一辈子在长江上摆渡,几乎是接触天下各色人等,那见识自然是高出一般人许多。他的一番话,正好说到范蠡心里去了。

    范蠡说“老人家,你说的没错,天下君王没一个好东西。”范蠡心中感慨万千,吴王对他不好也就算了,他们从来都是敌人。那越王勾践也让他伤心难过,自己忠心耿耿为他复国,而他竟然还有怨恨之心。

    渡陶老头说“大人离开吴王了,我才说说这话,那些文武大臣,贪恋荣华富贵,最后被君王收拾了,那是找死,是作死。可是做老百姓也难,这连年打仗,天下的男人都要打光了,到处都是孤儿寡母。这世道就是没有穷人的活路!”

    老头说道激愤时,眼中泪光闪闪,酒精的作用,让他心中的不平尽情发泄。他是范蠡遇到的生活在最底层的一个智者,范蠡也有些喝高了,心中郁结也一吐为快。

    他对渡陶老头,讲述了自己和吴王闹翻的原因,讲到萝姜惨死时,几度哽咽。

    老头又灌下一碗酒,叫道“范蠡老弟,你是英雄!你看到吴王的不义之举,竟然拿宝剑指着吴王,痛斥吴王的卑鄙。痛快!你是我见到的第一号大英雄!”

    小波吃饱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老头起身,把孙子抱到床上睡了,复又回到饭桌前坐下,拿起酒坛,为范蠡倒上酒,说“来,老弟,我敬你,英雄!”

    外面,马在吃草,打着响鼻,夜风在脱了叶子的树梢上盘旋呼啸,又越过屋脊,奔向远方。黑沉沉的夜幕下,暗藏着莫名的凶险。萧杀的荒原上,酝酿着悲伤。

    村子后面的长江,流淌了亿万年,还在不息奔流。范蠡的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痛楚。他看着渡陶老头,说“老人家,我看到了你的孙子小波,论理,你还应该有儿子和媳妇啊,怎么不见他们人呢?”

    老头醉眼蒙眬,定定地看着范蠡。大着舌头说“我就知道你要这样问。我以为你一开始就问,不料你到现在才提出这事。我不想说这事,我想起这事就想哭。”

    老头趴在桌子上,真的呜呜地哭起来。他瘦削的肩膀在颤动着。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只挽成一个小小的发髻,还乱蓬蓬的,那乱蓬蓬的发髻也在哭声中颤动着。

    范蠡有些后悔,他不该触动老头的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