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未醒来的时候,是在余靖宁的屋里,他整个人被绑在了圈椅之上,动弹不得。

    比那掌柜的待遇要好一点儿的地方在于,他没有被塞住嘴。

    余靖宁黑着脸坐在一旁,朝着迟未竖起了两根手指“迟知府,问你两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第一,今夜你为何要进入山东知府卞璋的府中行刺。第二,上一回的人是你安排的吗?”

    迟未脸上也没甚么好脸色“你们果然是官官相护啊,阉党又更大的阉党护着,都到了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在护着那厮,果真是一丘之貉。”

    余靖宁听他这话,神色也没有改变半分,只是冷冷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先回答我的问题。”

    迟未闭上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第一回挂在脸上、不正常的阴阳怪气已经归为平静“没人能救得了济南府、没人能救得了山东了,哪怕是朝廷来的人也不行。我只能……我只能自己杀了他,让他陪着济南府和山东布政司其余地方的百姓下地狱,我倒是无所谓,我不怕杀了他我也要死……”

    惊雷豁亮了人脸,忽明忽暗之下把人闪的如同鬼魅,大雨瓢泼一般地落了下来。

    “你是真的不怕死啊!”谭怀玠在柴房之中,死死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很快又镇静了下来,惊道,“你生病了便生病了,作甚么要跑?跑了不一样要死。”

    “狗官。我说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原来是那天来找我探查消息的啊?原来是朝廷来的,怪不得甚么都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呢?生了病,就是要被杀的啊。”那掌柜的声音钝钝的,像是拿着两块打火石使劲儿地磨,却磨不出火星来的,难受,“没人能救得了我们了……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生了疫病的百姓,都是穷苦人家的。富贵人家请得起大夫做得好防护,也不用在外面和一群灾民住在一起,当然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但是百姓就未必了。”余靖宁房中的迟未被绑缚在圈椅上,竟然和柴房中的掌柜的神色如出一辙。他浑身都动不了,就像他在济南府,也是这样束手束脚,唯有一张还能说话的嘴,也险些被人堵住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患了病的百姓灾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当然疫病就一传十十传百。这些患了病的百姓全都死了,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世子爷知道为甚么吗?”

    “他们全都被活埋了。一个不剩。”柴房里没有灯,谭怀玠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只听得见声音,如泣如诉,让人不寒而栗,“我老婆就是那么没的。她被从家里骗出去,我以为是带她去治病的,我不放心她,便跟在她后面去了。谁知道谁知道……”

    柴房中的掌柜手被绑住了,他不能掩面而泣,只能嚎啕抽噎,余靖宁房中的迟未只一个头能动,却也红了眼眶。

    “世子爷知道南郊的案子罢,最近才出的。”迟未几乎要落下泪来,“巡抚大人压着我,让我把案子草草结了。其实那就不是甚么歹徒杀人,那就是济南府患了病的百姓的尸首。可现在呢?你们却要护着他,我死了是不要紧,可那些百姓怎么办?谁给他们伸冤,那些患了病却只能东躲西藏的百姓,谁来救他们!”

    “朝廷救不了我们了,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惊雷四作,风雨如晦,济南府南郊白骨累累,一层一层全都叠在了人的心上,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

    谭怀玠处审问的东西,是写在纸张上传递给余靖宁的,他把自己关了起来,喝了好几天的汤药,没敢见人。

    那纸张上掌柜的摁了手印,和迟未向余靖宁吐露的信息不谋而合,相似的吓人。

    前任山东巡抚在治水过后死得蹊跷,不出意外的话和党争脱不开关系。那大概是个很好的官员,这几日连日暴雨,黄河又涨水了,却没有冲开坚实的堤坝。余靖宁见过白洋淀修堤,那时候白洋淀不过是例行加固,黄河凌汛却是实打实的抗洪救灾,难度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这个工程很显然抗住了考验,护住了济南府没有在凌汛之后第二次受到伤害。

    这样的攻城绝对不是卞璋那样的酒囊饭袋能做出来的功绩。

    此后借着给九千岁修生祠上任的卞璋,没有能力应对大灾之后的大疫,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瞒报疫情,死死将消息压在了济南府境内。此后将得了疫病的百姓骗至南郊,以诊治之名全部集中活埋——甚至美名其曰,死了便是无人得了疫病,死了便再也不能人传人。他那一整本漂亮的账目全都是假的,甚么药草、大夫、漏泽园的开销,全部中饱私囊,把一众贪官养得油光水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