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延没有料到,自以为抱着尊敬的心思,激来的反是愈加强烈的怒意,猝然抵自手心的烫感,恍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引着热度,不断朝外蔓延。

    古怪的是,热意虽然暴涨不下,识念竟不受影响,一躁一静的反差,在内外之间不遗余力地拉扯,不一会儿光景,溢流的汗水业已浸透了周身上下。

    “我这是……”

    吕延微张着嘴,难以形容当下纷乱错杂的感受。

    似是打算将骨肉一并熔炼的热流,窜烧这一时,所经的居然只有体表,更难令他置信的是,激剧的灼痛之下,竟没有留下一处烫痕,不见狰狞的焦疤,亦不见红胀的肿块。

    僵定之际,语调轻讽的人声打破沉寂:“你走了这一路,一通澡都未经洗,旁的地方不说,单是这手上,一直散着一股挥不开的臭气,权且帮你清洗一番,往后既要同行,须得遵依我的脾性才是,再如这般不修边幅,我便只能代为其劳,且看你能不能消受。”

    琢磨了好一会儿,吕延才算是弄清了挨这一烫的起因。他本想续着解释,道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言,稍一转念,又顾忌引生不快,忙不迭压下这一句,改口答道:“有劳前辈不避尘秽,贫僧谨记于心,切不敢再犯。”

    “知道便好。”

    莫名地,吕延从这一声当中听出了一丝遗憾,虽然存疑,此时也无心详询,眼下最令他放不下心的,仍是景柘当前的处境。

    同自己相比,这个名为“景柘”的少年人,几乎占全了每一样自己不曾体会过的境遇。生来有父母关照,渐至成人的年月,有邻家一般大的孩子结伴,上至话本传闻里的神仙,下至无人问津的野花杂草,都能牵动他的觅奇之心,而后毫无节制地索寻。

    世上的事,除了读书习字,似乎没有一样不具备打动少年人的意趣,一日到头,没有一刻不在探求。

    借用师父的话讲,似如景柘这样的人,该是杂念过多,妄识缠身,一生到头,都免不了为寻求未得的执妄所扼,然而随同来看,他所察知的磋磨,皆为那只邪祟自外加持的强力所设,倘若阿朴未死,景吴氏也不曾因为受到蛊惑作出冲动之举,眼下的景柘,应该还在兴致勃勃地满城游荡。

    至于承担家计一则,景柘其实也并非完全不能胜任,只要稍稍挨得些教训,借着景母在一旁点拨,自家粥铺的行当,过不了一二载岁月,定能安安安稳稳地接在手中。

    如此看来,邪祟打算报复的对象,并非只有景吴氏一个。

    正想间,一声清喝不容抗拒地打断思绪:“莫要多想了,那小儿死局已定,眼下的局面,是他自甘情愿,再有旁人干涉,只会搅乱他的识念,再给那猢狲乘势设阻的契机。”

    “前辈……可否再说得详尽些?”

    说时,珠壁轻轻地震颤了一下,似如点头一般,异常恭顺地作了回应:“起先还得从那妇人额上的花钿说起。支祁……也就是那浑身白毛的小猿,贬入下界之后,曾在小儿母亲的身边留住过一段时日,后来被乡民赶入山中,一别二十余载,当年的幼女嫁为人妇,其子也已到了知事的年岁,当年灰心离开的支祁,恰有一日化形入世,就在街头晃荡的小儿身上,嗅见了久违的气味。

    “换了本座,当年那般粗暴的驱逐,便是吊着好吃好喝的来诱惑,决然也不多睬一眼,支祁却是数一数二的婆妈性子,不等人家来请,自先禁不下蠢动,就此随上了妇人家的小儿,前去打探故人的近况。

    “它与妇人的情分,与小儿和邻家小儿的情分无二,但凡起了耍乐的念头,都要想方设法地凑在一块儿,印象总是留在做玩伴时的模样,眼见妇人成日为家计操劳奔波,做丈夫的不求上进便罢,可恨的是心安理得,自此便计较在心,时时搁放不下。

    “人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转灵司那些成日发懒的碌仙,难得落实了这句俗谚,不待支祁动手,没几日那男人上了一艘赌钱的黑船,约莫是赌资欠得太多,船上拉场面的一认出人,筹码还没搁好,先将这厮搡到了水下,支祁潜在附近,偏巧赶上替换这厮,就此借着法术,瞒过了这人欠下的巨额赌债。

    “俟到这等快要丢命的份上,换做是谁,理当有个警醒,岂料这厮竟全无悔态,仍是一如既往地不受辖束,支祁终是惊怒难平,提着半路击昏的男人,在妇人面前现出了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