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间有许多人不当死而死了,也有人该死却没有死。高风笑循着石阶走出望君山,这石阶时陡时缓,时高时低,等到高风笑小心翼翼走到山口已经腿脚虚浮,但他的心终于也放松了。有一片竹叶,不知道浸了多少天的雨水,已经腐烂一半,他脚下满是这样的竹叶,晨起的打柴人看到这样的景象总要长叹一声,这样湿润又半腐不腐的木材或落叶,就是活生生被毁坏的银子。高风笑却有一丝安慰,这点安慰勉强抚慰了他武功全失的疮痛,如今是深秋无异,他有一种失去的时间再次填补回来的错觉。

    有如人生的失而复得。春时刚满二十的高风笑在比他师傅更年轻的时候离开剑谷,也在比他师傅更年轻的时候失去一身本事,好歹是还有命在。高风笑站在路口,路旁有一辆无人照料的马车,他在转眼之间就确认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马车,因为在车夫的位置上摆了许多酒,那抑制不住的酒香,他知道这是北秋阁的酒。

    有人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生前不论多少死志都消弥大半,虽然,生的希望也不见得多少旺盛,人似乎处于半死不活灵神不守的状态,信马由缰,哪里都去得,哪里都不必去。高风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他既然坐在马车上,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车夫,一手握着套索,马却不能感受到从套索传来的方向的指引,只知道走。渴了饮酒,饿了采食山果,只需要走。人和马都迷醉在酒乡。

    但马终究是北秋阁的马,路也一定是马常走的路,高风笑没有感受到熟悉的颠簸,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不论他怎么样鞭打诱惑,这马是不肯再走一步了。

    高风笑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抬头观量马车前面这庄子。岚石小院,又见岚石小院,高风笑本来已经习惯了失去武功的感觉,但是这四个字仍然牵动着他心中的隐痛,他经脉支离破碎,他不自觉想要施展一下轻功把小院的门匾踢碎,但是酒意上头,他差点跌倒在车门前。高风笑走在马车前面,回头狠狠给了一鞭子,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马蹄挪动自顾自绕到院子后面吃草去了。高风笑摸着下巴,数月不修边幅,胡茬刺得掌心发痒。他一脚踢开院门,整个身体摇进院子去。

    如果高风笑神志清醒,还保持着一贯四处张望的习惯,那他一定不会这么堂而皇之走进岚石小院;如果高风笑是一个历经了数十年风风雨雨的老江湖,在鬼门关前周游如同回家一般自然且平常,那他一定带着故地重游的慨叹和欣赏走进来。可惜没有这么多如果,因此高风笑就不能注意到这座岚石小院已经和他第一次来时有了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是人,几个月前的岚石小院虽然称不上守备森严十步一防,但门口还是有武功相当的人把守,在那个漫长绮丽的庭廊前后也有引路的仆人。至于修花弄草,弹琴吹笛者,也曾让这个初到江南的年轻后生感受到在中安城未曾领略过的婉转轻柔。现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高风笑手扶廊壁走到亭子中央,四周是出奇寂静,偶尔有一声鸟鸣,还能让高风笑想起那时有一场惟妙惟肖的演奏,越是想起高风笑就越是愤恨和迷茫,其实他自己愿意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他在剑谷的时候经常被师傅和公羊北师公磨炼生与死的意志,但是像这次一样莫名其妙就被一个陌生人刺剑又莫名其妙被一个相处了几个月的女子下毒,实在有些不甘,他自小就在草原里长大,出来后又只在剑谷里生活,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江南的人。

    可惜高风笑心思也不在这,他径直走到庭院里,石桌仍在,池塘边上也还有一枝根鱼竿,如果他再有一点点振作的精神,一定会发现小院里虽然空荡无人,这地面却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脚下是清凉透骨的青石板,没有任何血腥味。

    他便寻了个地,坐在池塘边上,一脚踢开那鱼竿,躺在池畔,仰头把酒倒入嘴里,结果倒有一大半顺着颈子流到地上,满庭都流溢着酒气。

    这时候就算是清醒的高风笑也来不及做多少思考,一根鱼竿从他迷离的双眼上掠过,有什么东西落入池塘,高风笑知道有一个人正坐在他的头上方,然后他便出离愤怒了。那个突然到来的人,从高风笑手里夺过了酒壶,一口饮尽,嘴里砸砸品味,随手便把酒壶抛在地上。

    高风笑迷离着双眼,扑向那个酒壶,他耳边突然生风眼角隐约看见一道黑影随即这一阵风将他吹到庭院中间,高风笑拿住酒壶,直往嘴里送,还剩有寥寥几滴酒尽数落入口中,高风笑满意的闭着双眼。他不用睁眼都能感觉到越来越近的脚步,甚至可以感受到渐渐逼近的黑色影子,仿佛在黑暗的前方有一把剑已经出鞘就要刺入他的胸膛,虽然武功全失,但是他的感官却意外灵敏许多,他知道有个人悄悄来到身边,而且功夫底子明显不弱于当日的唐天恨。高风笑紧闭着双眼,眼角却怎么也遮不住溢出的泪水,他对着前方大喊道:“来呀!来啊!杀了我把!”

    胸口隐隐发痛,高风笑一只手捂住胸口,手中是一片干燥,没有血,也没有剑,只有一根干枯的树枝。他睁开眼,看着一根枯烂的树枝抵在胸口,还有一只握着树枝的手,这只手手指纤细修长,却又白皙无比,高风笑练剑多年,深知这样的手天生是练剑的剑柄,然而一个剑客的手,绝不能是如此不染风尘,高风笑是羡慕又可惜,这样的手,他认为自己自己的师傅可以媲美。他抬头,心中怀着对这只手主人的羡慕和惋惜,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想起了午后书店里的淳淳酒香。

    “你怎么会在这里?”

    书店老板丢掉树枝,蹲在高风笑身前,眼瞅着高风笑身旁的酒壶,可是酒壶里的酒基本被流光了,老板摇摇酒壶,说道:“酒不错,还有没有?”

    高风笑刚要说话,就看见一辆马车不知从哪道门堂皇走到这小院里,老板看着高风笑的眼神,顿时明白,快步走到马车前从车厢里抱出一大坛酒来,随即就地坐在高风笑身前,打开酒坛,挥手说道:“小子,就冲这酒,我还得再请你一顿好菜。”

    高风笑却没有丝毫兴致,挣扎着站起身来,拱手就要作别,老板埋头品着酒,等到高风笑走到长廊拐角处,头也不抬问了一句,“你不在望君山好好待着养伤,这么着急去外面送死?年轻人,不惜命啊。”

    高风笑回头看着这个书店老板那只修长的手,问道:“前辈是北秋阁何人?怎么会知道我从望君山上来?”

    老板失笑摇头,他指了指马车和手里的酒,说道:“我把你送到望君山,自然知道你从望君山来。”

    高风笑默然良久,又回身坐到老板身前,一把夺过酒坛,把自己的酒壶装满,再一拱手准备告辞。

    书店老板哑然,似乎没想到高风笑是这样的脾气,他看着高风笑,“你既然下了望君山到这来,想必是北秋阁没法治好你的伤,不妨等会再去送死,陪我这个迂腐的读书人说会话,我也许还有一条比较痛快的死路指给你。”

    “我其实也没想来这里。”高风笑终于说了一句话,但是也没有要挪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