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岑知道喻绫川一向是最怕疼的。小喻天生细皮嫩肉,手腕稍微捏重一点都受不得,颤颤的眼睫不出三秒就会浮起一层湿湿的水雾。他会缩着脑袋,想挣又不太敢,只敢泪汪汪地小声问一句干什么呀,模样又漂亮又可怜。

    就是这样一个娇气、胆小、捏捏手都会红眼睛的小哭包,在浴缸里用藏起的玻璃碎片一点点磨断了手腕上的主要血管。为他进行尸检的法医都吃了一惊,说从未见过有人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就像天生没有痛觉似的。

    谢清岑闭了闭眼。大脑钝钝地发着木,像是将一把未开刃的刀沿着眉骨插进去,再原路抽出来。他头昏脑胀地看着镜中那道浅粉色的伤口,恍惚觉得它正在流血,在空气中弥漫开腥浓的铁锈味。

    就如那只盛满了鲜血的浴缸一样。

    那天的细节谢清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他梦见了那个场景太多次,那段记忆便和无数错杂的梦境混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出荒诞的默剧。一切嘈杂的声音像抽丝一样从画面中剥去,只余下大片大片漫开的血水,血水里浮着捞不起来的月亮。

    周旸当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以至于部分器官开始失控地返祖,毛茸茸的狗尾巴和耳朵都冒了出来,不人不犬地跪在浴缸前嚎叫,嚎得很伤心也很搞笑。而他木然地立在门口,用佩剑割开手臂,启用了招魂禁术。

    那个禁术是他在谢家从不示人的地下室里找到的。谢家作为一个手握神权千年之久的祭司世家,拥有大量不可与人知晓的奥义典籍,那本记载着招魂禁术的旧书就是其中之一。灵魂方向的法术无一例外都是被明文禁止的,因为它们必须借助与生命有关的物品才能发动,而像这种级别的禁术更是需要大量鲜血,乃至施术人的寿命。

    为了这次招魂能够最大限度地成功,谢清岑几乎献祭了半条命。作为不世出的天才术士,他也的确成功了,方圆百里数千个或新鲜或死掉几百年的亡灵被他尽数召来,鬼压鬼地堆满了整个浴室。然后他像个傻逼似的在数千个亡灵里翻来找去,最后迟迟地意识到,小喻的灵魂在死掉的那一瞬间就一秒不耽误地消散了。留下来的只有一具过分纤瘦的躯壳,双手搭在身前,眼睫低垂,淡唇轻阖,苍白昳丽的面容平静而安详,像是终于从命运收拢的指掌里获得了解脱。

    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被审问监管。不用再被人捉弄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不用年纪轻轻就家破人亡,最后在失去一切之后魂飞魄散,消弭于茫茫之间。

    ……可小喻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

    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

    他表面跋扈肆意妄为,其实从没有真正伤害过谁,背后还会偷偷关怀贫困的同院同学。被人惹急了也不会蓄意报复,只会气呼呼地隔空施展一顿喵喵拳,过后也就忘了。平生做过的最大坏事估计就是抄作业,连个代写也不会找,就这么软绵绵蠢乎乎地被时间的车轮碾碎,散为飞灰,什么也不留下。

    ……他会后悔当年送出的那枚咔咔作响的机械怀表吗?

    谢清岑踉跄着扶住冷如冰棺的浴缸,倾身看着喻绫川那张因为死亡而显得异常宁静的脸,脑海里慢慢浮现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那时小喻不知怎么被人冒犯到了,正很生气地用一些蹩脚的词汇大声叫嚷着什么。花町里的白月莺开得繁盛极了,柔软的花瓣被风卷着,飘飘摇摇地落进他乌黑的短发之中。而他圆眸怒睁,鼻尖紧皱,因为生气而涨鼓鼓的双腮涨得粉红。

    那样娇纵,那样稚拙,那样漂亮。唇色红润,眼眸晶亮,没受过伤。

    自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眼也不斜地抓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魔咒书匆匆路过,装得冷硬漠然拒人千里,浑然不知自己正在失去什么。

    世间一切至痛至悔往往无可追溯,无法复盘,最后只能从某年茎端飘落的月莺花上寻到些许命运周转的轮辙。但即使他用最顶级的术法催开千千万万朵月莺,也再不可能找到与当年错过的一模一样的那朵了。

    谢清岑膝盖发软,栽倒在浴室湿凉的地面上,手掌虚虚地触碰到喻绫川那只受伤的手。暗红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袖管,顺着布料覆在他的皮肤上,像一团被碾烂的春花。

    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地毁去了,回不来了。但可悲的是,重生后的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把这些东西逐一粘合起来,拼成摔碎之前的模样。

    一厢情愿地想等一切结束之后带小喻走,最后等到他横陈在浴缸里的遗体。一厢情愿地想在一切开始之前和小喻在一起,但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无痕迹。

    一个月以来的幻梦像飘浮的肥皂泡那样砰然碎裂,溅下一层冰凉的飞沫。谢清岑站在迷宫里的大镜前,感到一阵蚀骨的冷。